第三天,天还没亮透,参合庄便已醒来。不是惯常的井然有序,而是一种绷紧的、带着金属锐气的忙碌。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密集响起,压低的呼喝,车辕碾过地面的闷响,还有兵器偶尔碰撞出的短促清音,混在太湖凌晨湿重的雾气里,传进藏书阁紧闭的窗棂。
李奉笑没有点灯。她站在书架后的阴影中,透过窗纸极细微的破损处,望着外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幢幢。慕容复一身劲装,外罩锦袍,正在前院与包不同、风波恶等人做最后的交代。他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眼神在晨雾中灼亮,是志在必得,也是如临大敌。他并未向藏书阁这边投来哪怕一瞥。
也好。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团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晨雾最浓时,大队人马终于开拔。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汇成一股沉闷的潮水,涌出庄门,朝着北方,渐行渐远,最终被太湖的波涛与更广阔的天地吞没。参合庄骤然陷入一种空洞的寂静,只剩下留守仆役零落的走动和压低了的交谈,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残响。
李奉笑回到惯常的角落,坐下。膝头摊开的,不再是武学典籍,而是几本厚重的、关于江淮地理与漕运的旧志。她的手指沿着泛黄纸页上模糊的墨线移动,最终停在“无锡”二字附近,又向北,虚虚划向“嵩山”方向。
少室山太远,风波太大,不是现在的她能直接涉足的。但慕容复这一去,沿途必经过不少江湖人物汇聚的枢纽。她需要一个跳板,一个既能获取更真实信息,又相对安全,不至于立刻被卷入核心风暴的地方。
无锡。太湖畔的重镇,漕运码头,商旅云集,消息向来灵通。更重要的是,它不在慕容复此行的主要路线上,却又能通过水路陆路,相对便捷地接收到来自少室山方向的传闻。
目标既定,剩下的便是等待夜色,和执行。
这一天格外漫长。她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调息、默记心法、练习步法,甚至比往日更加专注,试图将最后一点可能的生疏与迟疑打磨掉。北冥真气在经脉中流转,比初时粗壮了些,运行也顺畅不少,小无相功的根基篇让她对内力的控制愈发精细,凌波微步在方寸之地的转折已近乎本能。但这一切,在真正的江湖险恶面前,依旧脆弱得像个琉璃盏。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被太湖吞没时,哑婆婆送来了晚膳,比划着说庄里冷清,叮嘱她早些歇息。李奉笑点头,接过食盒,在哑婆婆转身后,轻轻闩上了藏书阁的门。
她没有动那些饭菜。只是从藏匿处取出那紫檀木匣,打开,将李秋水的画像再次小心展开,凝视片刻。画中人的眼神依旧穿透岁月,带着洞悉与一丝难以捉摸的怅惘。然后,她将画卷好,与指环一起,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藏好。最后,取出那本默写的《北冥神功纲要》,同样妥善收在怀中。
子时,万籁俱寂。连太湖的波涛声都似乎沉入了梦境。
李奉笑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窄袖衣裙,这是她从原主箱底找出的、不知何年做的旧衣,料子普通,颜色暗淡,便于隐匿。长发紧紧束在脑后,用布条裹住。脸上蒙了一块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她轻轻推开藏书阁一扇久未开启、通向后方杂役小院的侧窗。窗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让她心跳漏了一拍。侧耳倾听片刻,院中只有秋虫断续的鸣叫。
提气,按照凌波微步中提纵轻身的法门,内力流转至足尖,身体轻盈地翻出窗外,落地无声。冰凉的夜气瞬间包裹了她。她没有停顿,依着这几日心中推演了无数次的路线,借助建筑阴影、假山树木的掩护,像一道没有实质的青烟,向着庄园西北角潜行。
那里有一道专供采办杂役出入的侧门,平日看守不严,今夜更是松懈。她伏在一丛半枯的忍冬藤后,看着不远处门房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一个老门房靠在桌边打盹,鼾声隐隐。
就是现在。她将凌波微步发挥到极致,身形几乎贴着地面掠出,几个起落,便已无声无息地穿过侧门的小小空地,闪出门外,融入墙外更浓的黑暗之中。
直到远离参合庄至少二里,确认身后并无追兵或异常动静,她才在一棵老柳树下停住,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喘息。夜风拂过汗湿的额角,带来冰冷的清醒。
第一步,算是迈出了。没有回头路。
辨明了方向,她不再使用耗力不小的轻功,只是以比常人稍快而持久的步伐,沿着湖岸向无锡城的方向走去。官道不敢走,只挑人迹罕至的小径。怀中指环紧贴胸口,那微弱的温润与共鸣感,在寂静的夜行中,竟成了一种奇异的陪伴与定心之物。
天蒙蒙亮时,她已能望见无锡城墙模糊的轮廓,以及码头方向升起的、预示着一天忙碌开始的炊烟与喧嚣。她在城外一处早开的茶摊稍作休息,用几枚从原主妆匣底层找到的、不起眼的碎银子换了碗热茶和两个粗面馒头,慢慢吃着,耳朵却捕捉着摊贩与零星早起行人的闲谈。
“……听说没?嵩山那边可热闹了,天下英雄都往少林寺赶呢!”
“何止!前几日还有一队官爷路过,脸色难看得紧,怕是边关又不太平?”
“嗤,江湖事,朝廷事,哪有咱码头卸货实在?今儿个漕帮的船队要到,忙死个人……”
信息琐碎,却也印证了少室山风波已波及甚广。她垂下眼,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
进入无锡城比她预想的容易。城门守卫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她普通至极的打扮,便挥手放行。城里果然热闹,沿街商铺陆续开张,运河码头上力夫吆喝,船只往来如梭。空气里混杂着早点香气、河水腥气、货物尘土气,是一种蓬勃而粗糙的生机。
她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市井人潮。先是用剩余的碎银,在一间不起眼的、靠近码头的小客栈要了间最便宜的阁楼房,言明要清净,先付了三日房钱。老板娘见是个独身女子,衣着朴素,神色冷淡,只当是投亲不遇或有什么难处的,也未多问。
安顿下来后,她并未急于外出打探。而是先在房中静坐调息,恢复一夜奔行的消耗。直到午后,才戴上早就准备好的遮阳帷帽,压低压实,走出客栈。
她的目标明确——茶馆、酒楼、码头货栈,这些三教九流汇聚、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不主动询问,只是选个角落坐下,要一壶最便宜的茶,静静聆听。
一连三日,她像个无声的幽灵,穿梭在无锡城几个最热闹也最混杂的片区。听到的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具体:
乔峰(或称萧峰)果然在少室山现身,孤身面对天下英雄,言辞激烈,据说身世之谜彻底揭开,契丹血脉坐实,与少林玄慈方丈有一段惊人纠葛。
慕容复与游坦之(庄聚贤)联手发难,却似乎也未占到太多便宜,反而凸显了乔峰的绝世武功与悲愤决绝。
星宿派弟子果然在附近出没,鼓吹星宿老仙,与一些江湖人物发生冲突,毒功诡异,令人侧目。
还有……一个听起来有些奇异的消息:少林寺中,一个相貌丑陋、性格憨直的小和尚,似乎卷入了这场风波的核心,甚至与那天下闻名的恶人“段延庆”有所牵扯,具体如何,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虚竹。
李奉笑在帷帽下轻轻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粗茶。剧情的大纲仍在推进,但细节已然模糊扭曲。丁春秋的提前活跃是个变数,虚竹的经历似乎也与原着有了出入。那么,无崖子呢?擂鼓山聋哑谷的珍珑棋局,是否已经发生?还是尚未开启?
她需要更确切的消息,关于逍遥派,关于擂鼓山。
这一日傍晚,她回到客栈,在楼梯转角,与一个正要下楼的行商擦肩而过。那行商身上带着浓重的药材气味,正低声对同伴抱怨:“……擂鼓山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前阵子突然封了山道,说是有什么高人清修,严禁打扰。我一批山货还压在手里,真真倒霉……”
擂鼓山!封山?
李奉笑脚步未停,心念急转。封山……是无崖子已经布置好珍珑,在等待有缘人?还是因为丁春秋或其他原因,出现了意外?
看来,无锡能得到的消息,已经到了瓶颈。想要知道更多,必须靠近风暴眼,或者,寻找更直接的线索。
她回到房中,闩好门,从怀中取出贴身收藏的油布包裹。展开,拿起那枚七宝指环,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仔细端详。云雾宫阙的浮雕线条流畅,触手温润依旧。她尝试着,将一丝北冥真气缓缓渡入指环。
起初并无反应。就在她以为只是徒劳时,指环内部似乎极其微弱地“嗡”了一声,那温润感骤然变得明显,甚至隐隐发烫。与此同时,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虽然依旧极其细微的牵引感,从指环中传出,方向似是……西南偏西?
不是擂鼓山的方向。擂鼓山在西北。
这指引……指向哪里?李奉笑蹙起眉。是逍遥派的其他遗迹?还是与这指环真正相关的人或物?
她将指环紧紧攥在手心,那隐约的牵引感时断时续,却固执地存在着,像黑暗中一根看不见的丝线。
窗外,无锡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运河上晚归的船只亮起点点渔火,喧哗声在夜色中沉淀成模糊的嗡嗡背景音。
前路迷雾重重。少室山的方向杀机四伏,星宿派的阴影悄然蔓延,擂鼓山情况不明,而这指环又指向未知的西南。
但原地停留,同样危险。慕容复的人迟早会注意到她的失踪,无锡城也并非久留之地。
李奉笑吹熄了油灯,让房间陷入黑暗。只有手中指环,贴着掌心,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与那冥冥中的牵引。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水汽。
西南……
也罢。既然目之所及皆是迷雾,那么,便跟着这唯一的、来自逍遥派本身的微弱指引,走下去看看。
至少,这比盲目撞向少室山那个绞肉场,或枯等在这客栈里,要稍微主动那么一点。
她重新包好指环与画像,贴身放好。和衣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远处码头上隐约传来的、夜泊船只的摇橹声。
明日,便离开无锡。
向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