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年,廷秀又怀上了。要生产前,李道明特地将她从村里接到了厂子里。彼时的工厂,俨然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医院、学校一应俱全,在他看来,在这里生孩子,既安全又体面。
产房外,当护士出来高声报喜“李道明,你家得了个千金”时,他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嘴角耷拉下来,梗着脖子朝里望了望,竟是一句客气话也没留给医生护士,扭头便走,只留下一个硬邦邦的背影。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又是个赔钱货!”
这时,国家已开始宣传计划生育,风声渐紧。偏偏这时,家里大儿媳也刚生了小孙子才四个月,那胖小子虎头虎脑的模样,还在克伦眼前晃呢。克伦看着廷秀身边那个红彤彤、像只小猫咪的二外孙女,又想到大媳妇怀里白胖的孙子,一个盘旋在旧时代妇人心中许久的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她私下里拉过还在坐月子的廷秀,声音压得低低的:“秀啊,娘知道你的难处。道明那个脾气,是想要个小子顶门立户的。你大嫂这刚得了儿子,还没个闺女呢,要不,你们……换换?” 她的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掂量过,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对大家都好的盘算。
廷秀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低头看着怀里正无意识咂着嘴、寻找温暖来源的小女儿,那小小的、依赖的模样,像一根最柔软的针,直直扎进她心尖里。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她眼眶里拼命打转,最终还是说,“娘,先问问大嫂吧”。
克伦将二外孙女抱回了自己家,想先试试。可带了没几天,大儿媳脸上就明显挂了相,喂奶也有一搭没一搭,仿佛多抱一会儿都嫌累赘。克伦看着那个在襁褓里因为换了环境、奶水不足而有些哭闹的小丫头,再看着大儿媳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像被塞进了一把乱草,刺挠得厉害。她长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让廷秀又把孩子接了回来。这换子的事,便再没人提起。
这时村里政策还没卡死,书记是老熟人,还好心劝廷秀:“杜主任,你和你爱人都是能干人,要不,你家再生个老三?兴许下一个就是个带把的小子了!”
但李道明在厂里听得多了,盘算着两个女儿的吃穿用度、将来的嫁妆,觉得压力已经像山一样压下来,直接摆了手:“不生了,养不起!” 廷秀自己就是妇女主任,这宣传口号还是她带头喊的,此刻更是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对书记说:“算了,书记,我们带头,响应国家号召,就计划生育了!” 李道明去了医院,干脆地做了结扎手术。
从医院回来,她看着丈夫,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愧疚,总觉得是自己绝了李家的后。她变着法儿给李道明做好吃的,鸡蛋、腊肉,都紧着他,自己则就着咸菜喝稀粥,悉心伺候了他半个多月,仿佛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克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转而将这份疼惜,加倍倾注在大外孙女身上。那孩子才两岁半,却已口齿清晰得像个小大人,不哭不闹,乖巧得让人心疼。
就在日子刚有点起色,仿佛要步入正轨时,社会风气却骤然紧张起来。一天,克伦正坐在门边,就着天光,一针一线地给小孩子绣着驱邪祈福的虎头抹额,后壁的麻婶风风火火地进来讨水喝,一碗水下肚,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
“郑婆婆,你听说了不?后村曹家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前几天去赶场,人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说让拐子拐跑到山沟沟里去了!”
“还有张湾那家的小女儿,才多大点,在自家门口搓泥巴玩,一转身的功夫也没了!天杀的哟,这人心咋变得这么坏!专门挑女娃下手!”
克伦听得心惊肉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她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哭天抢地、肝肠寸断的父母。等廷秀一下工回来,她立刻抓住女儿的胳膊,声音都带着颤音:“秀啊!现在外头坏人多了,心黑手狠!你可千万把两个孩子看紧了!一刻都不能离眼!”
廷秀也被这消息吓得脸色发白。她每天还要出工挣工分,无奈之下,只好把两个孩子都带到地头。大女儿懂事,能坐在田埂上自己玩泥巴;小女儿年纪太小,离不得人。廷秀只能把她放在视线之内的草地上,趁埋头干活的间隙,时不时抬头望一眼。
可农活一忙起来,哪能时刻顾得上?常常是等廷秀忙完一阵,腰酸背痛地直起身,急匆匆走过去看时,孩子早已拉了粑粑,糊得满裤子满身都是,在初秋的太阳底下烘着,那小脸憋得通红,哼哼唧唧地哭。廷秀手忙脚乱地给她清理,鼻尖是呛人的气味,指尖是黏腻的触感,心里是又酸又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泪水混着汗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