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伦的脸,经过廷秀几个月的细心调养——又是针灸,又是用黄鳝血和着草药敷,终于渐渐回了正,口眼也不再歪斜,能像常人一样说笑了。廷秀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妈,这下好了,你终于能正常吃饭了。”
学校里要打预防针了,消息一传开,孩子们中间立刻弥漫开一股恐慌。打针的赤脚医生不是别人,正是廷秀。她端着消毒盘走进教室,底下的小脑袋们立刻埋了下去,生怕和她对上眼。
廷秀在怯生生的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她招招手,声音放得格外柔和:“李二,你过来,给同学们带个头。”
李二心里也怕得打鼓,那小针头看着就吓人。但她看见妈妈鼓励的眼神,一股勇气冒了上来。她挽起袖子,把细细的胳膊伸过去,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却很大:“妈,打吧!我不怕!”
针头迅速刺入拔出,其实也就疼那么一下。李二按着棉签,高高扬起胳膊,像个小英雄似的对同学们炫耀:“看!一点儿都不疼!真的!” 说完,生怕自己装出来的勇敢露馅,一溜烟就跑回了座位。
孩子们见她没事,胆子也大了。李老师趁机招呼:“好了好了,都看到啦?李玉容最勇敢!现在,按顺序过来排队!”
一群蜜蜂“嗡嗡嗡”地闯进了课堂,像一团褐色的云在屋顶盘旋。从没见过这阵仗的孩子们又好奇又害怕,教室里一阵骚动。
“都莫动!莫去拍它们!” 李老师急忙稳住大家,快步出去请来了养蜂的赵老师。
赵老师提着个木箱进来,乐呵呵地解释:“莫慌莫慌,这是我养的蜂,‘分家’跑出来了。” 他割了一小块蜂巢放进木箱,盖上半边盖子,将箱子举到蜂团下方。神奇的是,没过多久,那团躁动的蜜蜂竟乖乖地、流水般钻进了木箱。
李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对同桌惊叹:“原来蜜蜂是这么养的呀,真神!” 打那以后,赵老师那几只蜂箱,就成了孩子们课后最爱围观的“宝贝”。
夏天的午后,孩子们到校极早。精力无处发泄,便涌到学校后面的大堰塘边玩耍。塘边新嫁接的桑树,枝丫上还绑着透明的塑料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好奇的孩子伸手一拉,塑料条“嘶啦”一声就解了体。这举动很快引起了连锁反应。
“你们这些背时娃儿!在做啥子!” 看守鱼塘的人发现后,举着竹竿骂骂咧咧地冲过来。
孩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像一群受惊的麻雀,“轰”地一下四散奔逃,只留下身后一串更响亮的骂声。日子,就在这群孩子不断的闯祸、被老师教育、被叫家长中,飞快地溜走。
那个夏天,郑克伦的哥哥,那位慈祥的大舅公,没了。廷秀带着李二去街上帮忙料理后事。灵堂里,李二很难过,但眼前许多披麻戴孝的亲戚,她都不认识。她只认得新庄上的舅舅、舅娘,还有两位表哥,以及大舅公家的大姑姑、小姑姑、大表叔、小表叔,和哭得快要晕过去的大舅婆。满屋子的人都在哭。
外婆郑克伦抱着她的大嫂,老姐妹俩哭作一团。李二还看见,外婆拉着一个瘦瘦小小、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在哭。廷秀低声告诉她:“那是你外婆最小的兄弟,你该叫小舅公。”
夜晚的乡场街道,因为丧事而灯火通明,电灯发出“嘶嘶”的白光,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这和李二熟悉的、一到夜晚就黑漆漆一片的农村截然不同。她仰头看着这片不属于她的明亮,心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种向往:
“要是我们家,每天晚上也能这么亮堂,该多好啊。”
这明亮而哀伤的夜晚,在她心里烙下了关于“美好生活”的第一个、混合着悲伤与希望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