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像刀子似的,刮过王家岗光秃秃的田埂。但李道明家的气氛,却与这萧瑟的天气截然相反,透着一种忙乱而热烈的期盼。厂里的第一批“农转非”名额终于落地,他家榜上有名,分得了一间宝贵的宿舍——虽然只有十平米,后面加盖了半间小小的厨房,但这意味着,这个长期分离的“半边户”家庭,终于在厂里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落脚点,廷秀和孩子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厂里了。
消息传回,廷秀心里是五味杂陈。高兴是自然的,盼了多少年,总算盼到了一家团聚,孩子也能在更好的环境里读书。可看着这住了多年的老屋,摸着那些被岁月浸染出温润光泽的老家具,侍弄了多年的包产地也要还回村里,那股子难以割舍的乡土情结,又让她偷偷抹了几回眼泪。
“有啥好舍不得的?破家值万贯,到了厂里,一切都是新的!”李道明从厂里回来,雷厉风行地安排着。他请了厂里跑运输的司机老胡,开着一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清晨,轰隆隆地开到王家岗对面的马路上。
搬家这天,大伯娘家全家都来帮忙。廷秀穿着旧罩衣,头发上沾着灰,指挥着李道明和老胡,将一样样家当搬出屋子。
“这个桌子要小心点,角磕坏了就不好看了!”
“被褥衣服用麻绳捆紧实点,别散了!”
李艳和李二也成了小帮手,忙着将一些小件物品、锅碗瓢盆收拾进箩筐里。
老屋卖给了大堂哥李永儒一家,价钱算是亲情价。很多厂里用不上的东西,那口用了多年的大水缸,那张陪着李二写作业的方凳,甚至墙角那堆晒干的柑树枝……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这个家庭的记忆,廷秀都大方地留给了李永儒媳妇。
“永儒媳妇,这些我们就不带走了,你们看看有啥能用得上的,别嫌弃。”
李永儒媳妇很是感激,连声道谢,帮着忙前忙后。
就在家具装了大半车,准备收尾时,那个令人厌烦的身影又出现了。江贵友揣着袖子,晃悠过来,脸上堆着那种混不吝的假笑。他围着卡车转了一圈,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那几件还算体面的家具上打转,最后盯上了那个榫卯结构扎实、漆面还算完好的老式衣柜。
“幺公,这是要发达了,进城享福去了啊!”江贵友凑上前。
他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这大家具,搬来搬去多麻烦,城里地方小,也未必摆得下。你看这个柜子……要不,就留给我呗?我家人多,正好缺个放衣裳的。”
廷秀在一旁听了,气得脸发白,这柜子是她当年的嫁妆之一,怎么舍得留给这种无赖。
李道明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他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冷冷地盯着江贵友:“江贵友,你脸皮是城墙拐角做的?我家的东西,凭啥子留给你?你算哪个?”
江贵友被他瞪得有些发怵,但贪婪压过了畏惧,他涎着脸继续纠缠:“哎呀,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这都要当城里人了,还在乎这点旧东西?就当……就当帮衬帮衬老邻居嘛!”
“我帮衬你祖宗!”李道明积压多年的厌恶瞬间爆发,他猛地抬手,狠狠推了江贵友一把,“给老子滚远点!看到你就烦!”
江贵友被推得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稳住身形,那张无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恼交加。眼看卡车发动机已经轰鸣,准备出发,他竟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扑到车头,一把死死扳住左侧的反光镜,双脚蹬着保险杠,耍起横来。
“不给东西就想走?没门!今天不把柜子留下,你们就别想走!”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用这种无赖方式做最后挣扎。
司机老胡是个暴脾气,见状立刻拉上手刹,跳下车,指着江贵友骂道:“你个龟儿子!撒手!把老子反光镜扳坏了,你赔得起吗?”
“赔?赔个屁!他们不给我柜子,我就扳!”江贵友已经彻底不讲理了。
就在这时,只听“咔吧”一声脆响,那铁皮和玻璃制成的反光镜,竟硬生生被他掰了下来,连着几根电线,耷拉在车身上。
这下可把老陈彻底激怒了。“我日你先人!”他怒吼一声,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砸在江贵友的腮帮子上。江贵友“嗷”一声惨叫,松开了手,捂着脸倒在地上。
老陈一把抢过那被掰坏的反光镜,虽然坏了,但也不能留给这无赖。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狗东西!再敢拦车,老子开车压死你!”
说完,他跳上驾驶室,重重关上车门。李道明也厌恶地看了一眼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江贵友,拉着廷秀和孩子们迅速上了车。
卡车发出一阵沉重的轰鸣,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颠簸着驶离了公路,将江贵友的咒骂、看客们的议论以及那片生活了多年的土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厢里,廷秀回头望着越来越小的村庄和那个还在跳脚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李道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