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的清晨,是被高音喇叭里的起床号和食堂蒸馒头的热气唤醒的。当李二和李艳在十平米的小屋里醒来时,母亲廷秀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必须在天亮前赶到水面铺子,和杨本莲阿姨开始一天的劳作。
姐妹俩默契地分工合作。李二揉着惺忪睡眼,熟练地将铝壶灌满水,放在那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上烧着。李艳则找出那个白色的搪瓷盆和一个小筲箕。
“二妹,快点,别走慢了,一会回来把水烧干了。”李艳一边整理着书包,一边叮嘱。
“晓得啦!”李二应着,眼睛却还半闭着。
水将开未开之际,姐妹俩便拿上家伙什,小跑着冲向食堂。清晨的食堂人声鼎沸,充斥着饭盒的碰撞声和工友们的谈笑声。她们灵活地在人群里穿梭,李艳负责排长队打稀饭,李二则用筲箕去装馒头或花卷。捧着热腾腾的早餐回到小屋,炉子上的水正好翻滚。她们就着热水缸里的热水,匆匆洗脸、刷牙。然后,李艳便会走到用衣柜隔出的“里间”门口,轻声喊道:“爸,吃饭了。”
李道明通常会含糊地应一声,窸窸窣窣地穿好工装,坐到矮茶几旁。一家三口沉默而迅速地解决掉早餐。之后,李道明一抹嘴,推上自行车去车间,而姐妹俩则背上书包,踏上上学的路。
这条路,她们很快就走熟了。从家门口出来,先路过喧闹的食堂,然后招待所旁边一条长长的有很多石阶的坡路向下走。脚下是1号桥,桥下有一条小河沟。过了桥,地势开始上升,便进入了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
这里是厂区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赶早市的职工家属们挤在道路两旁,售卖着蔬菜、鸡蛋和各种日用品。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味、早餐摊的油烟味和人群的体温。姐妹俩的眼睛总会不自觉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妈!”有时是李二眼尖,看到母亲廷秀正和杨本莲阿姨守着一个临时支起的小摊,售卖着刚压出来的新鲜水面、饺子皮。
廷秀看到女儿,疲惫的脸上会立刻绽开笑容:“快点走,别迟到,好好读书!”
“嗯!”李二重重地点头,和姐姐一起快快的往学校走。
穿过摩肩接踵的自由市场,继续向上走。路边会出现一排排整齐的苏式楼房,那是双职工家属区,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再往前,能看到一个围着栅栏的幼儿园,里面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道路的尽头,是一圈高大的红砖墙和一扇沉重的铁门,那里就是厂办子弟学校了。
进了校门,一条主路分岔:右手边向上,是小学部;左手边向下,是中学部。李二在这里与姐姐李艳分道扬镳,走向自己的教室。
李二所在的五三班,是个特殊的集体。全班同学清一色都是“农转非”子弟,来自天南地北的农村,口音混杂,学习基础更是参差不齐。她发现,这里的课程和乡里的小学大不相同,主科不再是简单的语文、数学,还增加了一门令人好奇的《自然》。也许是因为学校担心这群“野路子”出来的孩子跟不上进度,语文课竟是由小学校长肖老师亲自挂帅任教。
肖老师是个神情严肃、教学极其认真的中年女性。她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这群眼神懵懂、带着乡土气息的孩子,常常会推一推厚厚的眼镜,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从农村来,基础弱,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用心!到了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要拿出吃奶的力气把学习搞上去!”
第一学期在紧张与适应中飞逝而过。期末考试结束,成绩公布,要评选“三好学生”了。评选标准除了思想品德和体育达标,硬杠杠就是各科成绩必须在85分以上。当肖老师在讲台上念出获奖名单时,全班鸦雀无声——“李玉容”。
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从王家岗来的、平时不太起眼的姑娘,竟然是全班唯一一个所有科目都超过85分的人。
李二,也就是李玉容,在同学们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上讲台,从肖老师手中接过了那张鲜艳的奖状。肖老师看着她,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努力,给农转非的同学们争口气!”
放学后,李二紧紧攥着奖状,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既兴奋又忐忑。她一路小跑回家,廷秀今天收摊早,正在厨房做饭。李二迫不及待地把奖状展示给妈妈看。
“妈,你看!我评上三好学生了!全班就我一个!”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廷秀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奖状,看了又看,脸上笑开了花:“哎哟,我的二丫头真争气!等你爸回来给他看看!”
然而,这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晚上李道明下班回来,廷秀高兴地把奖状递给他:“他爸,看看,二丫头评上三好生了!”
李道明接过奖状,扫了一眼,没说话,随即伸出手:“卷子呢?拿来看看。”
李二心里一沉,赶紧从书包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试卷。李道明先看了数学,98分,他脸色稍霁。又看了自然,90分,没说话。最后,他抽出了语文试卷——89分。
那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语文怎么才89?”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连90分都没上!这也好意思叫三好学生?”
李二小声辩解:“肖老师说,85分以上就……”
“肖老师说?我是你爸还是肖老师是你爸?”李道明“啪”地把卷子拍在矮茶几上,震得上面的杯子一跳,“我看你就是骄傲了!翘尾巴了!数学能考98,语文为啥不行?就是不用心!”
他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手伸出来!”
李二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助似的看向妈妈。廷秀张了张嘴,想劝,却被丈夫瞪了一眼,把话又咽了回去。
“还有,”李道明阴沉着脸,补充了那句让李二最绝望的话,“自己把‘工具’拿来!”
在母亲无奈而悲伤的注视下,李二颤抖着走到门后,拿来了那根她亲手找来的、韧性十足的黄荆棍。那天晚上,十平米的房间里,充斥着竹条破空的声音、压抑的抽泣声,以及李道明愤怒的斥责。那张鲜艳的三好学生奖状,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矮茶几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