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外婆住到厂里后,生活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依旧属于她坚守了大半辈子的信仰。每天清晨,她还是会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捧着教典,嘴唇翕动,低声念着祈祷文。那本厚厚的书和那串磨得发亮的念珠,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最重要的精神寄托。
念完经,她多半会掂着小脚,慢慢踱去自由市场,看看小女儿廷秀的面铺。有时生意不忙,娘俩就能说会儿话。剩下的时间,她便拿出钩针和五颜六色的旧毛线,坐在门口,就着天光,一针一线地钩织毛线鞋子。她的手极巧,钩出的小鞋子结实又好看,还时常帮左邻右舍有小孩的人家,在婴儿的抹额上绣上精致的虎头、荷花,换回几声真诚的感谢和几个自家种的瓜果。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是有些用处的。
渐渐地,她联系上了几个当初一起从老家农转非进厂、原本就相熟的天主教徒。在这片工业的土地上,找到“自己人”总是让人心安。她们这个小群体,后来又和本地的一些天主教徒接上了头,偶尔会聚在一起做祷告。
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厂区这片,除了天主教徒,竟然还有不少基督教徒。两边的人不知怎么,就起了争执。
一天,外婆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李二凑过去问:“外婆,咋个了?”
克伦叹了口气:“唉,还不是为着主的事。今天碰到几个信基督教的人,非说我们拜错了,说他们的才是正教,还想拉我们过去。说着说着就争起来了……”
外婆脸上带着困惑和不平:“我们都信的主,都看的圣经,咋还分出个高低对错了呢?”
这事成了外婆心里的一个疙瘩。她时不时就会跟好奇的李二念叨几句,语气里满是迷茫。
李二把这当成了一个需要弄明白的“课题”。她先是仔细翻了外婆那本《圣经》,然后又跑去厂里的图书馆,借阅了一些关于宗教历史的书籍和资料。那些泛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几天后,她像个小学者一样,郑重地坐到了外婆面前。
“外婆,我查清楚了。” 李二摊开自己的笔记本,“天主教和基督教,最早其实是一家的,都信同一个上帝,就是耶稣基督。后来因为对教义的理解不一样,还有组织啊、仪式啊这些不同,就分开了。有点像……有点像一棵大树,长着长着分成了两个大的枝杈,一个叫天主教(东正教是其一支),一个叫基督教(新教),但根子是一个。”
她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着:“所以,你们争来争去,其实源头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主,有啥好争的呢?”
外婆听得似懂非懂,但外孙女的话,她总是愿意信的。她喃喃道:“原来是……一个根上发出来的两个杈……”
就在这时,李道明下班回来,正好听到了后半截。他哼了一声,把工具包往墙角一扔,语气带着一贯的不屑:
“要我说,争什么争?都是外国传进来糊弄人的东西!什么天主教、基督教,本质上都一样!就是告诉你们,这辈子老老实实受苦,别反抗,因为都是主的惩罚,都是你该受的!认命就行了!这不是愚弄大众是什么?让我们这些干活的人,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歇了!”
他这番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猛地砸在了克伦外婆本就有些动摇的心上。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脑子里那些祈祷文和教友的话,在女婿这赤裸裸的、带着阶级情绪的批判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吃苦、受累、失去亲人……难道这一切,真的都只是“主的惩罚”,连“挣扎”都是不应该的吗?
郑克伦沉默了,眼神里的光彩黯淡了下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从那以后,她去做礼拜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了。有时教友来邀她,她会推说身子不舒服,或者说要帮女儿照看面铺。她依旧会念经,但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份过去的笃定,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疑问。她依旧会钩织毛线鞋,绣虎头花,在那密密的针脚里,寻找着属于她自己的、安静的慰藉。信仰的殿堂在她心里依然存在,只是那墙壁上,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透进了让她不知所措的、现实世界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