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车间的日子,是被射芯机的轰鸣、炙人的热浪和树脂砂的恶臭切割成的、千篇一律的方块。然而,就像再贫瘠的土地也会挣扎着开出野花,逢年过节,厂里组织的文体活动,便成了工友们灰扑扑的生活里难得的色彩。
年关将近,厂工会照例要举办迎新春歌咏比赛。车间的工会主席刘春华,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李二嗓子好的消息。这天上班间隙,刘春华端着搪瓷缸,溜达到李二的射芯机旁。
“李玉荣,忙着呢?”刘春花笑眯眯地,声音拔高了才能压过机器噪音。
李二刚取出一个滚烫的砂芯,额头上全是汗,她用胳膊蹭了一下,应道:“刘主席。”
“跟你商量个事,”刘春华凑近了些,“厂里歌咏比赛,咱们车间得报个名啊!我听说你唱歌挺好,怎么样,代表咱车间去露一手?”
李二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就想摇头。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初中时,音乐老师张念琼爷爷那挑剔的眼神。张爷爷是厂里退休下来的老教师,只喜欢那些家境好、穿戴整齐、还能私下付钱跟他学声乐的学生。像李二这样,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连最基本的乐理知识都无人启蒙的乡下孩子,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被他正眼瞧一看了。那种因贫穷而滋生的自卑,早已像车间的石墨粉尘,深深渗入了她的毛孔。
“刘主席,我不行的……”李二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我瞎唱唱还行,没受过训练,上台肯定给车间丢人。”
“哎呦!这有什么丢人的!”刘春华嗓门亮,一把拍在李二(隔着工作服)的肩膀上,“咱们这是工人歌咏比赛,比的是精气神!又不是音乐学院招生!要的就是咱们工人这股子朴实劲儿!你看八车间报名的张琪,人家不也是普通工人嘛,去年还拿了名次呢!”
刘春华不死心,接下来几天,只要碰到李二,就见缝插针地鼓动:
“李玉荣,考虑得咋样了?就当是去唱卡拉oK嘛!”
“你看咱们车间,整天跟铁疙瘩沙子打交道,多闷得慌!你去唱个歌,也给咱车间换换空气!”
“名额我可给你报上了啊!不准打退堂鼓!”
架不住刘春华这番“软磨硬泡”,加上心底那一点点被压抑已久的、对音乐的本能喜爱,李二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比赛的排练安排在厂工会的活动室。这里没有车间的油污和粉尘,明亮的灯光,光滑的水磨石地面,都让李二感到一丝不自在。参加比赛的果然有不少熟面孔,各车间的文艺积极分子,其中就包括刘大姐提过的张琪,一个打扮入时、举止大方的女工。
起初几次合练,李二总是缩在角落,声音放不开。教唱歌的老师是厂工会的干事,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安静却音准极好的姑娘。
“那位女同志,对,就是你,”老师指着李二,“你声音条件很好,就是太紧了。来,单独把这一句唱一下。”
李二的脸瞬间红透,在众人注视下,她紧张得手心冒汗,硬着头皮唱了一句。声音有些发颤,但那未经雕琢的、带着些许天然共鸣的质感,还是让老师点了点头。
“很好!就是这个感觉,放松,想象你在车间里吆喝工友那样,把声音放出来!”
排练间隙,大家也会闲聊。李二发现,这些来自不同车间的工友,并非都像张琪那样“科班”出身,很多人也和她一样,只是单纯喜欢唱歌。有人是车工,有人是钳工,有人是电工。共同的工人身份和对音乐的一点爱好,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她开始敢和旁边的人交流几句,声音也一点点变得自然、响亮。
比赛那天,俱乐部里坐满了人,台下是熟悉的工友和领导,黑压压一片。李二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件白衬衣,手心依旧冰凉。当她站上舞台,追光灯打在她脸上时,她有一瞬间的眩晕。她看到了台下工友们鼓励的眼神,也看到了坐在前排、表情淡漠的张琪。
音乐响起,是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前奏过后,她开口唱出第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起初声音还有些紧,但唱着唱着,她仿佛忘记了舞台,忘记了评委。歌声带着她回到了外婆家的自留地,回到了长满蝴蝶花和鸡冠花的田埂,回到了和姐姐一起煮红苕稀饭的灶台前……那里面有泥土的芬芳,有生活的艰辛,也有不屈的韧劲。她的声音清亮而真挚,没有太多技巧,却饱含着情感,像山涧溪流,冲刷着车间日积月累的沉闷。
演唱结束,台下掌声雷动。车间的工友们在台下使劲地鼓掌,脸都激动红了。
最终,李二出人意料地拿到了第二名。当念到她的名字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名是厂宣传科一位经常主持节目的干事。而第三名,正是张琪。
颁奖时,张琪站在李二旁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与不甘,还是被李二捕捉到了。李二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那张薄薄的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