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香气,也弥漫着李二对未来的忐忑。饭桌上,父亲李道明扒拉着碗里的饭,头也没抬,声音沉闷地砸了下来:
“家里就这个情况,你姐还在读大学,两个娃都供,我供不起。你莫考高中了,去考工或者技校吧,早点出来工作,也能帮衬家里。”
这话像一块冰,瞬间冻住了李二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自己的成绩还不错,比如她也想和姐姐一样继续读书,但看着父亲黝黑而疲惫的侧脸,和母亲廷秀沉默低垂的眼眸,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年的技校招生,铸造专业只招五个女娃。李二憋着一股劲,把自己关在屋里拼命复习,最终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李道明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拍了拍她的肩膀:“考上了就好,学门手艺,铁饭碗。”
进了技校,李二才真正明白“铸造”是什么。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图,讲解着工艺流程:
“同学们,铸造,说白了就是‘一把沙子,一瓢铁水’。我们要先用石英砂、石墨粉,加上适量的粘土和水,混合成造型砂。”
老师拿起一个木质的模型(他们叫“模子”)和一个中空的铁框(砂箱),一边演示一边说:“就像这样,把模子放在砂箱里,填满我们混合好的砂子,用砂冲子一层层夯实,然后小心地把模子起出来,砂箱里就留下了它的空腔。”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最后,就是将上千度的铁水,浇进这个空腔里。等它冷却凝固,敲掉外面的砂壳,咱们需要的铸件就出来了。”
第一次去实习场实习,李二摸到了一套修造型的工具,把混好的沙铲到铁框,用沙冲夯实完,李二就长了两个水泡,等砂箱填完,做好造型,李玉荣已经是满脸的黑灰。
技校毕业,李二被分配到了二车间,车间主任是个大嗓门,同学们被分到各个组,李二被分到了热芯盒射芯班。班长给她分了个师傅,师傅叫刘红。刘红把她领到一台轰鸣的机器前,指着那两个被加热到暗红色、冒着热浪的金属盒子说:“小李,这就是你的岗位,热芯盒。看见没,这盒子表面温度有八百度!你手里的树脂砂,射进去,几十秒就能烤定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是树脂和砂子在高热下混合产生的气味。李二的师傅是个老师傅,鼻子通红,不停地打着喷嚏,她哑着嗓子教她:
“丫头,看好了!先合模,然后扳动这个把手,升起台子,把砂子射进去!再降下台子,用刮痧板把沙子清理干净,等指示灯亮,打开芯盒,记住,一定要戴好石棉手套!”老师傅强调,“然后用手,对,就用手,把里面那个滚烫的砂芯给我抠出来!动作要快,不然耽误节拍!”
李二看着老师傅徒手从八百度的模具里取出那个仿佛也在燃烧的砂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灼人的热浪,即使隔着手套,也烫得皮肤发疼。
取出的砂芯还要用锉刀打磨掉毛刺,再浸入浑浊的石墨涂料桶里,捞出来晾干。整个过程,高温炙烤,粉尘飞扬,臭气熏天。
没过多久,李二就和车间里许多老师傅一样,得了严重的过敏性鼻炎,整天鼻涕眼泪直流。而那双原本只是有些粗糙的手,因为常年接触高温和化学物质,开始长满一个个奇痒无比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留下斑驳的痕迹。
她站在轰鸣的射芯机前,看着暗红色的芯盒一开一合,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刺鼻的气味,常常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想起外婆家开满蝴蝶花的院子,想起妈妈在灶台前熬药的身影,想起小学时那个充满青草香和泥土气息的校园。命运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从那片绿色的田野,推向了这片钢铁与火焰交织的工地。小时候要当工豁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真的成了一个工豁。她抹了一把被汗水、鼻涕和泪水模糊的脸,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再次将手伸向了那灼热的芯盒。生活,就是这样推着人一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