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白晔醒来时,心里那点离别的惆怅果然散了大半。
少年人心性,就像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他揉着眼睛坐起来,习惯性地往门口看去,却愣了一下。
曹公公没像往常一样不见踪影,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那张旧凳子上,像是在专门等他醒来。
屋里飘着米粥的香气,看来早饭已经做好了。
“爷爷?”白晔叫了一声,爬下床,“你今天没进山啊?”
曹公公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比平时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沉沉的。“晔儿,”他开口,声音还是那样沙哑,“你昨日……是不是很想跟那姑娘出去看看?”
白晔没想到爷爷会突然问这个,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也没有很想。就是觉得外面好像挺有意思的……”他声音越说越小,怕爷爷责怪。
曹公公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那如果爷爷准你出去,你想去吗?”
白晔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进了星星,脱口而出:“想!”但紧接着,他脸上的兴奋又迅速褪去,换上一丝不安,眼巴巴地看着老人,“爷爷……你,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外面既好奇又害怕。如果没有爷爷陪着,他宁可待在这熟悉的山林里。
曹公公看着他那依赖的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这一个字,像是一把钥匙,咔嚓一下把白晔心里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打开了。他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几乎要跳起来:“真的?爷爷你答应啦?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嗯。”曹公公又应了一声,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但不是现在。”
“啊?”白晔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为……为什么啊?”
“你现在这样出去,不行。”曹公公说得直白,“身子骨太弱,山外头不像山里,容易吃亏。”
他站起身,走到白晔面前。老人个子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此刻站在白晔面前,却莫名有种山一样的沉稳气势。
“从今天起,”曹公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爷爷教你点东西。是爷爷年轻时……胡乱学来的一点强身健体的法门。你好好练。”
白晔一听,眼睛又亮了:“练武?像皓曦姐姐那样吗?”他立刻想起那天那片穿透木板的树叶。
“算是打基础。”曹公公没肯定也没否定,“吃得苦吗?”
“吃得苦!我一定吃得苦!”白晔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兴奋得脸都红了。只要能变得厉害,能跟爷爷一起出去看看,吃什么苦他都愿意!
“那好。”曹公公点点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给你定个章程。头三天,我要你练出第一缕气感。
三十天内,我要你能闭着眼,感受到溪水里每一条鱼的游动。三个月,”他盯着白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你身子骨初步锤炼,踏入‘铜铁境’的门槛!”
这三个目标,一个比一个惊人。尤其是最后一个,三个月入铜铁境?这要是被外面那些苦苦打熬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入门练武的人听到,只怕要惊掉下巴。
白晔却完全不懂这其中的分量,只觉得爷爷说的肯定能做到,他用力点头,斗志昂扬:“嗯!爷爷,我练!我一定好好练!”
曹公公看着他那股傻乎乎的冲劲,没再多说,只是转身盛了一碗粥递给他:“先吃饭。吃完了,就从扎稳马步,调匀呼吸开始。”
白晔接过碗,呼呼地喝着粥,只觉得今天的粥格外香,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他的人生,好像从今天起,就要变得不一样了。而这一切,都是爷爷带来的。
他偷偷看了一眼又坐回凳子上、默默喝粥的爷爷,心里满满的都是依赖和信任。
窗外,阳光正好,山林里充满了生机。
曹公公垂着眼,慢慢地嚼着馍馍,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里,有什么极深的东西,一闪而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林里的叶子渐渐染上更深的绿色,夏意浓得化不开。
白晔像是变了个人。
不是样子变了,是那股劲儿变了。以前是山里自在蹦跶的小鹿,现在则像是一根被慢慢绷紧的弦,沉默了许多,也专注了许多。
曹公公教他的那套叫做《无损》的体法,古怪极了。
不是什么虎虎生风的拳脚,而是一个个极其别扭、反拧身体关节的静止姿势,配合着一种深长到几乎要断气的呼吸节奏。
刚开始练的时候,白晔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在尖叫,肌肉酸疼得半夜都睡不着,那口气更是憋得他满脸通红,眼冒金星。
曹公公就在旁边看着,手里搓着药草,或者打理他那几件老旧的工具,偶尔抬眼瞥一下,从不催促,也从不安慰。
只在白晔实在撑不住、姿势快要变形时,才沙哑地吐出一两个字:“腰沉。”“气缓。”
白晔却一声不吭地咬牙忍着。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练好了,爷爷就带他出去。而且,每次练完那些古怪姿势,虽然浑身像散了架,但泡进爷爷准备的、味道刺鼻的药浴里后,第二天醒来,总会觉得身体里好像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力气,眼神好像也更清亮些。
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大概十几天后的一天下午,白晔正以一个极其艰难的姿势单脚独立,另一条腿反拧盘绕,双臂伸展向天,按照那节奏呼吸着。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突然,在那一次深深的吸气末,他小腹丹田的位置猛地一热,像是有一颗小小的火星掉进了干草堆,倏地窜起一丝极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暖流!
那暖流只存在了一刹那,就消失了。
但白晔浑身一个激灵,保持的姿势瞬间散掉,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他却顾不上疼,猛地抬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爷爷!热!肚子里……刚刚有股热气!”
曹公公正在削一根木棍,闻言动作停都没停,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白晔却兴奋坏了,爬起来追着问:“爷爷,那就是气吗?是不是?我练出气感了?”
曹公公这才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淡淡道:“才一丝感应,离练出来还早。继续。”
虽然被泼了冷水,白晔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他知道了,那感觉是真的!爷爷教的东西是真的有用的!
从这天起,他练得更加疯魔。那丝气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虽然依旧微弱,却像是一条活生生的小鱼,开始在他身体里游窜。
一个月期满的那天,曹公公把他带到溪流最湍急的一处石滩。
“闭眼。”老人命令道,“站稳。不许用眼睛看,用你练出来的那点东西,去‘听’水里的动静。
什么时候能‘听’清水底下每一块石头的形状,每一条鱼游过的波纹,什么时候算完。”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溪水哗哗作响,震耳欲聋,闭上眼只觉得一片混乱轰鸣。
白晔却二话不说,脱了鞋袜,赤脚站进冰凉刺骨的溪水里,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将心神沉入身体里那丝微弱的气流,试着将它延伸出去,去触碰周围的水流。
一开始,只有无尽的嘈杂和冰冷。站得久了,腿麻了,身子也被水汽打得湿透。
但他倔强地站着,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尝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几乎要冻僵的时候,那嘈杂的水声里,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水冲击石头的异样波动,被他捕捉到了。
像是一根细针,在巨大的噪音里轻轻划了一下。
他精神一振,更加专注。
第十天,他已经能模糊感知到脚下大石块的轮廓。
第二十天,他能隐约“听”出大鱼和小鱼游过时搅动水流的不同痕迹。
第二十五天,他闭着眼,站在水里,忽然抬起手,朝着左前方一处水面猛地一插!
“哗啦!”水花溅起。
他睁开眼睛,手里赫然抓着一条拼命扭动的、巴掌大的溪鱼!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鱼,又看看岸上负手而立的曹公公。
曹公公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像是了然,最后都化为一抹难以察觉的唏嘘。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白晔的心,像是被什么的东西猛地填满了,涨涨的,酸酸的,又滚烫得厉害。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枯燥甚至痛苦的锤炼。那套《无损》体法的姿势越来越难,呼吸法门也越来越复杂。
曹公公开始让他用身体去撞击结实的木桩,用手掌去反复拍打铁砂袋,每次都要练到皮肤青紫、手掌红肿才罢休,然后泡进药效越发猛烈的药浴里。
白晔咬着牙,全都忍了下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那丝气流越来越壮,每次撞击拍打时,气流会自发地涌向受击的地方,虽然依旧会疼,会青紫,但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
他的皮肤渐渐泛起一种极淡的、类似古铜的光泽,用力时,肌肉绷紧,摸上去竟真的有一种类似硬木般的坚实感。
两个月零三天。
傍晚,夕阳把山林染成一片金红。
白晔低喝一声,赤着上身,一拳砸在院中那根用来练功的老木桩上。
“咚!”
一声闷响,不像肉体撞击木头,倒像是两块实心的硬物碰在一起。
木桩纹丝不动。白晔收回拳头,拳面上只有一点点微红,连皮都没破。
曹公公走过来,伸出干枯的手指,在他手臂、胸膛、后背几处地方用力按捏了几下。手指下的触感,紧实坚韧,远超常人。
老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行。”他吐出两个字,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算是……初入铜铁了。”
白晔喘着气,胸口起伏,脸上因为用力泛着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看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看爷爷,咧开嘴,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毫无负担的、灿烂的笑容。
曹公公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慨叹,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无人能懂的东西。
他背过身,走向屋里,只留下一句。
“收拾一下。过几日,爷爷带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