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身着那身深青色武师袍,腰杆挺直如松,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偏殿。
殿内熏香淡雅,南国皇帝皓勋已屏退左右,只留两名贴身内侍侍立角落。
“老臣郑南,参见陛下。”郑南抱拳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微,自有一股宗师气度。
“郑师不必多礼,快请坐。”皓勋从御案后起身,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亲自上前虚扶,“多年未见,郑师风采依旧,朕心甚慰。”
君臣二人分宾主落座。皓勋命人奉上郑南早年最爱的云雾茶,寒暄间追忆起当年习武旧事,气氛融洽。
郑南顺势谈及近来南境匪患,以武学宗师角度分析贼寇可能的路数与应对之策,话语间既显见识,又不过多涉入具体朝政,分寸拿捏得极好。
聊至酣处,郑南状似无意地提道:“陛下,老臣近日在南都盘桓,听闻宫中前些日子擒获一名身手不凡的闯入者?可有此事?”
皓勋笑容微敛,但并未起疑,只当郑南是关心皇宫安危,点头道:“确有此事。一黑衣刺客,武功路数颇为诡异,嘴硬得很,至今未吐露半分。”
“哦?”郑南捋须,眼中精光微闪,“如此硬骨头,倒是少见。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老朽痴长几岁,或可凭经验推断其来历。”
皓勋沉吟道:“张爱卿前日上奏,言及此犯或与南方匪帮有涉,提议将其秘密押往南十关,交由边军详加审讯,或可助剿匪一臂之力。朕已准奏,算算时辰,这两日便该启程了。”
郑南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赞道:“张丞相老成谋国,此计甚妥。南十关远离皇城,既防同党作乱,又可物尽其用。”
他顿了顿,似随口问道,“不知押送路线是走官道还是水路?老朽早年曾在南门江一带游历,对地势略知一二。”
“应是走水路。”皓勋不疑有他,“南门江至此段水流虽急,但航道成熟,且沿江设有哨卡,比陆路更稳妥些。”
又叙谈片刻,郑南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辞。皓勋亲自送至殿门口,殷切道:“郑师难得来南都,不妨多住些时日。若有闲暇,可常来与朕叙话。”
“陛下盛情,老臣铭记。”郑南躬身退下。
一出宫门,郑南脸上和煦的笑容瞬间收敛,身形如电,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宫道拐角。
“什么?明日便要押送?!”李田听完郑南带回的消息,霍然起身,眼中燃起急切的火焰,“郑叔,我们必须劫人!”
顾新相对冷静,手中纸扇轻摇:“李兄稍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张丞相是自己人,张丞相会安排掉包,我们若贸然出手,恐会打乱其部署,反而害了辛云。”
“可万一那张丞相的安排出了纰漏呢?或者中途有变?”李田焦躁地踱步,“辛云那小子落在朝廷手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我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郑南端坐主位,沉声道:“李小子所言不无道理。张炎虽老谋深算,但此事涉及多方,难保万全。况且……”他眼中寒光一闪,“方才出宫时,老夫隐约察觉有人暗中窥视,气息阴冷,绝非善类。”
“郑叔的意思是……”顾新神色一凛。
“有人不想让此事顺利。”郑南缓缓道,“无论是谁,我们都不能坐视。明日押送,我们必须到场,见机行事。若张炎安排顺利,我们便暗中策应,确保无误;若生变故……”他握了握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便按我们的方式来!”
李田眼中凶光毕露:“正合我意!”
三人当即开始密议。郑南凭记忆画出南门江至此段的大致地形图,标注出几处可能适合“意外”或伏击的地点。
李田和顾新则开始准备兵刃、暗器、药物,以及撤退路线。
夜色渐深,府邸内的灯火却久久未熄。
王虎、王狼、罗恶、混爷、刘太监五人围坐一桌,桌上摊着一张粗糙的南门江局部地图,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几张或狰狞或阴鸷的脸。
“消息确切?”罗恶用指尖敲了敲地图上某处,“明日辰时,那‘刺客’会从此处码头上船,沿江而下?”
“千真万确!”王虎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怨毒,“我在兵部有个过命交情的兄弟,负责此次押送的文书抄录。他偷偷告诉我,不仅那‘刺客’,连日来都城大牢里一批要犯都会趁此次一并押往南十关,以充实边军苦役。押送队伍由张丞相的心腹将领带队,皓讯王爷会亲自到场监督交接——这是陛下为示重视特意安排的。”
“皓讯王爷?”混爷咧嘴一笑,满口黄牙在灯光下泛着油光,“那更好!咱们替王爷‘分忧’,事后功劳更大!”
刘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那李田和用扇子的小子,确定会来?”
王狼恨声道:“他们既然为那小子和刺客而来,得知押送消息,岂会不来?我已安排人手盯住郑南府邸,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好!”王虎一拳捶在桌上,“咱们五人,再加上我调动的二十名禁军好手,在‘乱石滩’设伏!那里江流湍急,两岸怪石嶙峋,正是动手的好地方!等押送船队经过,我们便伪装成水匪劫囚,趁乱先宰了李田和那用扇子的,再把那‘刺客’抢过来——是杀是留,到时看情况,说不定还能在皓讯王爷那儿换个更好的前程!”
“嘿嘿,老子这根熟铜棍,早就痒了!”混爷舔了舔嘴唇。
罗恶阴冷一笑:“我的弯刀,也好久没饮江湖人的血了。”
一场精心策划的伏杀,在夜幕掩盖下悄然布网。
晨雾未散,江面上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
码头早已戒严,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军士兵持戟肃立,气氛肃杀。
数十辆囚车在兵丁押解下缓缓驶入码头区域,囚犯们戴着沉重的枷锁镣铐,在呵斥声中蹒跚下车,被驱赶着登上几艘特制的、装有铁栅栏的平底运输船。
哭嚎声、锁链碰撞声、呵骂声混杂在一起,在清晨的江边显得格外凄惶。
一身朝服的张炎丞相与穿着亲王常服的皓讯王爷并肩立于码头高处,监督着交接过程。
张炎神色如常,与兵部官员低声交代着什么;皓讯则背着手,目光深沉地扫视着下方忙碌的景象,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众多囚犯中,一个身穿特殊黑色囚服、戴着重镣、步履略显蹒跚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正是辛云。他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冰冷,微微低垂着头,仿佛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两名气息沉凝的内侍一左一右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王爷,张相,囚犯清点完毕,可以登船了。”一名将领上前禀报。
张炎点了点头,对皓讯道:“王爷,请。”
皓讯笑了笑:“张相请。陛下将此重任托付你我,还需张相多费心。”
两人客气着,一同走下高台,朝着主押送船走去。
窗户开着一道细缝。
郑南、李田、顾新三人凭窗而立,目光锐利地注视着码头上的动静。
郑南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袍,李田和顾新也做了易容,看上去如同寻常商旅。
“看,是辛云!”李田一眼认出那个黑衣囚犯,拳头不自觉握紧。
“沉住气。”郑南低声道,“船队出发后,我们沿江岸暗中跟随。记住,非万不得已,不要暴露。”
顾新目光扫过码头高台上的张炎和皓讯,纸扇在掌心轻敲,若有所思。
白晔已换回了自己的白色劲装,那身让他别扭了好几日的宫女衣裙被仔细叠好收起。
久违的男装让他感觉浑身舒坦,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他对着铜镜仔细束好头发,将“发血”剑稳稳系在腰间,镜中少年眉目清俊,眼神清澈中多了几分这几日沉淀下来的坚毅。
皓曦也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雅便装,皓凌则是一身淡紫劲装,姐妹二人站在一起,一个清冷如月,一个沉静如水,皆是容光绝丽。
“都准备好了?”皓曦看向白晔。
“嗯!”白晔用力点头,眼中既有期待,也有紧张。
“记住,我们只是远远观望,绝不可靠近,更不可出手。”皓曦再次叮嘱,“此事涉及朝堂与江湖,牵连甚广,我们身份特殊,一旦卷入,后果难料。”
“我明白,皓曦姐姐。”白晔认真道,“我只是……想亲眼看到辛云大叔安全。”
皓凌轻声道:“皇姐放心,我会看好他。”
三人并未带任何随从,皓曦只对梦溪交代了一句“出宫散心”,便领着白晔和皓凌,从曦华宫一道较为隐蔽的侧门悄然离开。有皓曦这位大皇女的面子,宫门守卫虽然诧异,但也不敢多问,恭敬放行。
出了皇城,三人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朝着南门江方向驶去。
皓曦对南都地形颇为熟悉,指挥车夫绕开主道,穿行于僻静街巷,最终在距离“乱石滩”尚有数里的一处偏僻江岸高坡停下。
这里草木茂盛,居高临下,可以远远望见江面情况,又因位置隐蔽,不易被发现。
三人下了马车,隐在树丛之后。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隐约能听到下游方向传来的江水奔流之声。
白晔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只见江面开阔,雾气正在逐渐散去。远处,几艘船只的影子正顺流缓缓而下。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江风猎猎,吹动少年衣袂。在他看不见的江岸乱石丛中,刀光已暗藏;在他望不见的江面雾气里,杀机正弥漫。各方势力,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正朝着这南门江畔的“乱石滩”,汇聚而来。
一场风暴,即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江面上,轰然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