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长枪脱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杆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裂海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哐当”一声砸在远处青石地上,滚了几滚,枪身上的寒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郑南怔怔地站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虎口处传来火辣辣的麻痛感,但这远不及他心中的震撼来得强烈。
刚才那一瞬间的交锋,快得超出他的感知极限!对方只是看似随意地一挑、一拨,用的甚至不是剑锋,而是剑脊侧面!
一股柔和到极致、却又沛然莫御的诡异力道便顺着枪身传来,精准地击中了他力道转换时最细微的滞涩之处,让他这个浸淫枪道数十载的宗师,竟然连兵刃都握持不住!
而对方,自始至终,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半分。
那佝偻的身影在月色下依旧平凡,甚至有些不起眼,但那双眼眸,平静得如同万古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只见曹旭手腕轻轻一抖,那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寻常铁剑,便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划过一道平滑的曲线,“铮”地一声,精准地归入了练武场边缘兵器架上某个空置的剑鞘之中,仿佛从未出鞘。
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兵器架发出的轻微呜咽声。
良久,郑南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悠长,仿佛吐出了胸腔中所有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放下右手,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佝偻老人,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敬畏:
“凝气御物,举重若轻,劲力收发由心,已臻化境……此等内力修为,当世能有者,绝不超过七人。”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曹旭那平凡无奇的脸,一字一顿,缓缓道:
“而其中……姓曹,且身居深宫,常伴君王侧者……”
“阁下,想必就是……天国大内总管,曹公,曹旭了吧。”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确认。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砸在这寂静的夜空之下。
曹旭脸上那纵横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更深了,他依旧微微低着头,仿佛一个真正的、沉默寡言的老仆。
听到郑南的话,他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用那干涩平淡的嗓音回道:
“郑师言重了。一个伺候人的老太监而已,当不起公字,更当不起郑师如此大礼。”
郑南闻言,却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走到一旁,并未立刻去拾起自己的长枪,而是对着曹旭,郑重地抱拳,微微躬身:“曹公过谦了。达者为师,强者为尊。郑南虽在南国略有薄名,但在曹公面前,不过萤火之于皓月。今夜能得曹公指点一招,已是三生有幸。”
他直起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他看向曹旭,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
“那小子……白晔,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尤其是那精纯浩瀚、意境高远的《无妄红尘》内功,可是……出自曹公之手,悉心教导?”
曹旭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那孩子……心思至纯,天赋乃天授。老夫……不过是引他入门,给了他一部功法,些许点拨。他能有今日,九成是他自己苦练、自己领悟得来。”
这话说得平淡,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
郑南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苦练领悟?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他心中对白晔的评价,不由得又拔高到了一个新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骇然的层次。
他压下心头的震撼,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道:“曹公,请恕郑南冒昧。那孩子……姓白。而天国皇室,亦是白姓。他年纪虽小,但观其气度、根基,绝非寻常人家能培养……他,可是天国的……哪位皇子?”
问出这句话时,郑南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知道这可能触及了对方最大的秘密。
曹旭那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在听到“皇子”二字时,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郑南,那平静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
过了几息,他才用那特有的干涩嗓音,缓缓道:“是皇子。”
仅仅三个字。
却如惊雷,在郑南耳边炸响!果然!果然是皇家血脉!而且听曹旭这语气,恐怕还不是普通的皇子!
曹旭没等他继续追问,便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尤其是……关于那孩子的具体身份。郑师是聪明人,当知其中利害。”
郑南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曹旭的警告。他连忙再次躬身,额头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是郑南唐突了!不该问的,绝不再问!今夜之言,出您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他心中后怕不已,自己刚才竟差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涉及天国皇室嫡系继承人的隐秘,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这个道理他岂能不懂?
曹旭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接受。
他话题一转,道:“那孩子心思纯良,但江湖经验尚浅,武功虽有小成,却仍需打磨根基,开阔眼界。这几日,便拜托郑师,费心教导了。”
郑南闻言,精神一振,这是将白晔暂时托付给他的意思?能得到曹旭这等人物如此郑重的托付,既是压力,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认可。
他立刻正色道:“曹公放心!郑南定当竭尽所能!那小子是块绝世璞玉,能有机会雕琢一二,是郑某的福分!”
曹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却仿佛重锤敲在郑南心上:
“还有……天下之势,将变未变。南国……站好位置。”
说完,不等郑南反应,那佝偻的身影微微一晃,仿佛融入了夜风之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若非那掉落在地的长枪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绝世强者的淡淡余韵,郑南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他呆立原地,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心有余悸和深深的感慨:
“这位曹公……还是和传闻中一样,不,是比传闻中更加……深不可测,吓人啊……”
“站好位置……”他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精光闪烁,仿佛看到了未来可能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以及南国在这巨浪中摇摆不定的扁舟。
几乎就在曹旭身影消失的同时,一道轻微的破风声从后院客房方向传来。
白晔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匆匆跑到了练武场边缘。
他刚才在房中,安顿好哭累睡着的安若姐姐后,独自在院中吹风,忽然隐隐感觉到练武场方向传来两股极其隐晦、却浩瀚如渊的恐怖气息碰撞了一瞬,其中一股气息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和安心,另一股则是郑南爷爷的。他心中好奇又有些担心,便跑了过来。
然而,当他赶到时,练武场上只剩下郑南一人,负手而立,仰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地上,那杆威名赫赫的“裂海枪”静静躺着。
“郑爷爷?”白晔小声叫道,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刚才……我好像感觉到……”
郑南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脸上瞬间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爽朗中带着精悍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与交锋从未发生过。
他走过去,揉了揉白晔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小子,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吹什么风?小心着凉。”
“我……我感觉到有很厉害的气息……”白晔老实说道,目光还忍不住往那杆躺在地上的长枪瞟。
“哦,没什么,爷爷我晚上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练练功。”郑南轻描淡写地说道,走过去将长枪拾起,随手一抖,枪身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稳稳地回到了兵器架上,“倒是你,身上还有伤,赶紧回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一早,爷爷我可是要好好‘操练’你的!别想偷懒!”
他故意板起脸,做出严肃的样子。
白晔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但见郑南这么说,也不好再问,乖乖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郑爷爷。那我回去睡了,您也早点休息。”
“去吧去吧。”郑南挥挥手。
看着白晔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中,郑南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再次望向曹旭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无比。
夜空繁星点点,银河如练。这座位于南都的府邸,在今夜,承载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对话。
一个身负惊天秘密的少年,一位守护他的绝世太监,一位南国的龙榜宗师,还有那隐约可见的、即将席卷天下的风云……
而明天,当太阳升起,对于白晔而言,或许将是跟随这位“武器大师”正式学习、打磨自身武道的崭新开始。对于郑南而言,则是一份沉重的托付,以及一个需要审慎抉择的“位置”。
夜,还很长。风,依旧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