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主卧的烛火还亮着，是盏黄铜灯台，灯柱上雕着缠枝莲纹，经年累月被手摩挲得泛着暖光。烛芯偶尔 “噼啪” 爆一颗火星，将半掩的青布帐子映出朦胧的光影，帐角垂着的流苏随晚风轻轻晃，扫过床沿那方洗得发白的蓝布枕套，这枕套还是是李氏嫁入范家时，母亲亲手绣的，边角绣着极小的 “欣” 字，是李氏的芳名；如今已磨得快要看不清，却依旧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褶皱都透着规整。
李氏正弯腰铺床，指尖细细抚平枕套上的纹路，动作慢而轻，似乎是有什么心事。窗边的木椅上，范仲淹刚褪去了外衣，换了身月白色细布睡衣，衣料是最普通的松江布，领口缝着的布扣都有些松了。他头发用一根素木簪束着，手里握着把竹编蒲扇，扇面是儿子范纯佑去年编的，虽不如市集上卖的精细，却透着孩童的憨气，他扇得慢，风也轻，只堪堪拂去身边的暑气，怕扇得急了，扰了妻子铺床的心思。
“今天累了一天，铺完早些歇着。” 见李氏直起身，范仲淹放下蒲扇，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温和。李氏走到桌边，提起陶壶给丈夫续了杯温水，快要睡觉了，不好再喝茶，温水注进杯里，泛起细密的水花。她递水杯时，指尖微微顿了顿，像是有话想说，却又有些犹豫，连握着壶柄的手都不自觉紧了紧。“夫君，有件事…… 我琢磨着，还是跟你说说好。”
范仲淹接过水杯，指尖触到微温的杯壁，抬眼看向妻子。李氏素来爽朗，少有这般吞吞吐吐的时候，他心里略一琢磨，便猜到多半与女儿有关，遂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是婉儿的事？”
李氏在他对面的小凳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帕子。“今天送陆公子出门时，你瞧见没？” 她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是怕被窗外的人听见，“婉儿让陆公子叫她‘婉儿’，说完脸就红透了，转身跑回来时，连鞋尖都差点磕在门槛上。还有晚宴时，她眼睛就没离开过陆公子，手里的帕子都快攥成团了，我偷偷看她，她还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下。”
说到最后，李氏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担忧：“这孩子长这么大，除了家里人和表兄弟，就没怎么跟外男打交道。这次遇着陆公子，又是英雄救美，又是年轻俊朗，还懂得那么多，她难免会动心。可咱们连陆公子的底细都没摸透，只知道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也不知将来有什么打算，万一…… 万一婉儿陷得深了，可怎么好？”
范仲淹闻言，嘴角先是勾起一抹了然的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他本就心思细，席间早瞧出了端倪。“你才看出来？” 他拿起蒲扇，轻轻扇了下，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上午婉儿从舅舅家回来，抱着剑匣一路跑，进门就喊‘爹，你看这剑配陆公子好不好’，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连额角的汗都忘了擦。下午看陆公子舞剑，她站在那儿，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碎了，陆公子每挑落一片竹叶，她的心跳都快了几分，我隔着两步远都能瞧出来。”
“你还笑！” 李氏嗔了他一眼，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指尖带着些薄茧，却没什么力道，“我这当娘的，心都悬着！婉儿是个实诚孩子，要是真动了心，怕是一时半会儿放不下。陆公子虽好，可他孤身一人，连个亲人都没有，将来要是去海外找粮种，一路凶险不说，婉儿要是跟着，岂不是要受奔波之苦？咱们就这一个闺女，哪舍得让她遭罪？”
范仲淹收了笑意，握住妻子的手。李氏的手因为常年操持家务，指腹磨出了些粗茧，掌心却暖得很，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语气也沉了些：“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我懂你的心思。都是为了婉儿着想，我也是一样的。不过别说，婉儿今天这个样子，还真是像极了你；当初成亲之前，我上门拜访岳父，你也是如婉儿这般在远处偷偷看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李氏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她脸颊微微泛红，抽回手轻轻拍了下丈夫的胳膊，带着几分羞赧：“你还好意思提！那时候要不是我爹瞧你人品正、有学问，说‘范仲淹是个能成事的’，哪会把我嫁给你？再说，我当年偷偷在窗外偷听你和父亲谈天说地，讨论时事，眼神里那股劲，跟别人都不一样，我心里…… 我心里也慌慌的，跟婉儿现在一个样。”
“哦？原来你当年不止一次偷偷看我啊？” 范仲淹故意逗她，眼里满是笑意，连声音都轻快了些，“我还以为就那远远的一次呢。”
“呸！老没正经的！” 李氏笑骂着别过脸，却忍不住弯了嘴角，耳尖都透着红，“那时候谁知道你将来能有出息？不过是觉得…… 觉得跟你在一起，就算平平淡淡的，心里也踏实。现在婉儿看陆公子的眼神，就是那种感觉，我怎么会不明白？”
范仲淹见妻子松了些神色，才收了玩笑的语气，重新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蹭过她的指腹：“所以咱们不用急着干预。婉儿是个聪明孩子，心里有分寸，现在不过是情窦初开，见了个合心意的后生，又带着救命之恩的情分，难免会多些心思。等过些日子，她见的人多了，或者陆公子去了海外，她慢慢也就淡了。”
他顿了顿，想起白天陆野聊起粮种时的模样 ，那年轻人说起 “想让百姓少受饥馑” 时，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连手里的茶杯都忘了端，只顾着说海船、说海外的风土，满心思都是怎么找到粮种，哪像是会分心想儿女情长的人？“再说，陆野现在眼里只有高产粮种，你看他今天跟我聊海船，聊到兴起时，连饭都忘了吃，嘴里念叨的全是‘王总镖头能不能找到船’‘海外的种粮适不适合大宋的土地’，怕是根本没往别的地方想。”
李氏听着，心里的石头渐渐落了些。她想起白天陆野说起粮种时的神情，确实是满脑子正事，不像会轻易动心的样子。“也是我想多了。” 她站起身，帮丈夫把蒲扇放到桌案上，“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盼着他能顺利找到粮种，这才是真能救百姓的事。”
“这就对了。” 范仲淹也跟着起身，走到床边，伸手帮着把青布帐子拉好，帐子上的流苏轻轻扫过他的手背，带着些痒意。“时候不早了，歇吧。明天我得去吏部交接文书，你也盯着点婉儿，别让她总想着陆公子，少看点话本，连带韵儿都看了，真当那句＜像话本里的侠客＞我没听见啊”
李氏应了声，走到灯台边，吹灭了烛火。烛芯最后爆了颗火星，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淡淡的银辉，落在床榻边，映出两人的身影。她躺进被窝，还是不住的乱想。
“夫君，你说…… 陆公子真能找到高产粮种吗？” 黑暗里，李氏的声音轻轻传来。
范仲淹闭上眼睛，白天陆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晚辈见过乡亲们抢收时的苦，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就算走遍海外，也要找到能让百姓吃饱的粮种”。那语气里的诚恳，不是装出来的。他缓缓点头，声音沉稳：“会的。这孩子有毅力，心思也细，一身本事也是不凡，肯定能成。等他回来，说不定真能让天下的田地里，都长满高产的粮种，到时候百姓们再也不用怕蝗灾、怕旱灾，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没说下去，却在心里描摹着那样的场景，虽然他不知道陆野说的高产粮种是什么样的，但他能想象到，百姓们丰收时笑着，再也不用为了一口吃的而流离失所，朝堂上也少了些因赈灾拨粮而起的纷争。而婉儿，那时候或许已经放下那懵懂的好感。
范婉儿的闺房中，烛火在铜灯台上轻轻跳，映得闺房里满是暖融融的光。范婉儿坐在绣架前，指尖捏着针，却半天没扎下一针，绣布上还是白天没绣完的并蒂莲，线都歪了也没察觉。
她想起白天递剑匣时，目光近距离投在陆野脸上的瞬间，像被烫了似的缩回，现在想起来，脸颊还发烫。尤其是看他舞剑的时候，落日余晖落在他侧脸，握剑的手稳得很，挑落竹叶随剑翻转时的沉稳，那模样，比画本里的侠客还好看。当时她攥着帕子，心都快跳出来，生怕陆大哥看出她的心思。
后来送他出门，鬼使神差让他叫自己 “婉儿”，说完就红着脸跑了，现在想想，又懊恼又甜。陆大哥要去海外找粮种，那么远的路，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带着 我送的宝剑，应该能保护好自己吧？娘说起过一些世家公子的情况，可她就是觉得陆大哥不一样，他不像表哥那样只会读死书，也不像嬷嬷说的坊里的公子那样娇气，他心里装着百姓，还敢去那么远的地方，多厉害啊。
烛芯爆了颗火星，婉儿猛地回神，才发现针戳到了指尖，渗出点血珠。她慌忙用帕子擦了，看着绣布上歪歪扭扭的线，轻轻叹口气：“下次见陆大哥，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尾音还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