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
是身体的冰冷、意识的消散,而后灵魂升上高天?
还是如同合上了一本日记,将过去遗忘,而后在新的世界、新的时刻,重新翻开新的一页?
叶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颇具哲学感的问题,即便他早已习惯了死亡,他仍然无法对其下达一个基本的、模糊不全的定义。
甚至于,他偶尔也会因此而思考,自己真的有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吗?还是说,那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回溯,只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预知梦”?
这个问题注定无法得到解答,因为对他而言,死亡与入梦其实并无区别,就连回溯与梦醒也是如此的相似……
而且,在来到匹诺康尼之前,其实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的判断没有出错。
死亡回溯没有开始,他的意识得以沉入更深层次的梦境,只是这一过程有些太过漫长,以至于他在下坠过程的黑暗中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哲学与人生。
最终,他睁开了双眼,眼底黑暗褪去,重现些许熹微的光芒。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着毫无滞涩和异样感的身躯,大致猜测自己应该是临近了一座截然不同的梦境……它独立于【欲孽之十二刻】之外,像是整个匹诺康尼梦境的地基。
但是这座梦境实在是太过混乱了,他只是身处梦境的外围,并未深入其中,就看到了整个世界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一切有形、无形之物都在围绕着梦境中央那颗忆质的黑洞缓缓旋转。
叶苍站在梦境之外,手持金属手杖,安静凝视着那如同混沌泡影般的【繁芜】世界,感受着因为靠近这座梦境,自身无论是意识、思维还是身躯,都在受到某种潜移默化的【同化】影响。
此刻,他已经完全能够肯定,那位诡厄之神的本体,【卵】,就藏在这座【繁芜与同化之刻】的梦境之中。
“第十三个时刻吗?”
他轻挑眉梢,思索着要不要就此直接进入其中,还是先凝聚【勠猎神魔之帝弓】,对着眼前的梦境先来上几发“核爆”。
但,没等他在“安静潜入”和“暴力潜入”之中做出选择,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道站在自己不远处,同样在眺望梦境深处的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穿着黑色古典丧服的人偶女子,她头戴黑色软帽,发间披着黑纱,面容模糊,双足高高踮起,双手不自然地垂落在身侧,下身则是被裙撑撑起的微透纱裙,像是一个个醒目的方格。
她只是看着那混乱无序的梦境,口中喃喃自语,不带任何生机与情感——
「……未知之形令人驻足,莫测之影翩翩起舞。」
「万物将以毁灭之名重新苏生,于终末之际、于终末之崖……」
“你是谁?”叶苍虽然觉得这名人偶女子的装扮有些令人发毛,像是恐怖片里的女鬼。
但……正所谓,人的一切恐惧都源自于火力不足,以眼下他所掌握的火力,就算对方真是女鬼,那也该是她怕自己才对。
所以,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看着那比自己海拔还高的诡异人偶,主动开始交流和搭讪。
“我是【终末】的循迹者,你可以叫我「悼亡诗」。”
出乎预料的,这位看起来格外阴暗、怪异的人偶并未如叶苍所料想的那般神神叨叨,反而身影沉静,语气中透着悲悯:“你终于来了……直视「末日」之人——叶苍先生。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纱覆面的人偶并未摆出什么动作,但叶苍仿佛感觉她向自己轻微欠身,像是在致以问候。
“你认识我?”他轻挑眉梢,想起了艾利欧的忠告和小黑人在【诡道之狭间】的提醒,心中略微放松了几分警惕。
两位都曾言明【终末】是扭转棋局的关键,想来这位「悼亡诗」小姐,便是那位为自己带来指引和转机的【终末】令使。
“比你想象的久,叶苍先生。”
悼亡诗轻声开口,双手掩面,似乎在逃避身旁青年的视线,“我从你的【终末】而来,追寻无形的储君(溯洄者)。”
“你来到此处,是为了改写匹诺康尼的【宿命】,对吧?”
“你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叶苍耸了耸肩,目光下移,落在了她那一身严肃而古老的丧服之上,“所以,你为什么穿着丧服?”
“因为我是为凋亡世界悼念之人。”
悼亡诗依旧双手掩面,声音低沉,如泣如诉:“时间逆流而上,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愈发支离破碎——我为此而服丧。”
“好吧,你开心就好,【终末】的令使。”
叶苍眼底星尘涌现,将眼前女子的信息悉数过目,心中大致有了底数——
【葬仪知宾:悼亡诗】
命途:终末
位格:令使
光锥:无
星魂:★★★★★★
遗器:无
行迹:末日幻影、悼亡诗、终末预言、葬仪知宾、溯回雨
信息:自【终末】而来溯洄者,追随着无形的储君,为凋亡世界悼念之人。
悼念注定走向「终末」的未来往昔,求索「终末」的踪迹——这便是「葬仪知宾」的使命。
她游走于每个文明湮灭的瞬间,循迹无数灭亡世界的讯息。
「即使那一天必将早已到来。」
「祂说,你将已与祂同行。」
……
黑衣青年打量着那身着黑色丧服的人偶女子,而那人偶女子仍然以掩面的姿态与他相对而立,他略作思考,开口询问道:“你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是【末王】所行过的路线?也就是说,匹诺康尼的结局,直指宇宙的末日,对吗?”
“是的,叶苍先生,相信您也听说过——在厄兆先锋中,流传着名为「四末说」的预言:四条命途会将银河推向【终末】的结局。”
悼亡诗低下头来,黑纱遮蔽了她的面庞,而她只是轻声低语,像是在阐述着一场即将苏醒的梦——
“其一为【毁灭】,【纳努克】的火焰吞没一切。于热寂中,宇宙迎来第一种结局:永恒的终结。”
“人们在惶恐中发问,祂的原动力究竟来自何处?是对生命的蔑视?对宇宙的怜悯?还是对列神的否定与憎恨?答案无人知晓,但在【毁灭】的尽头,文明、生灵、所有命途与星神,也都将如群星般被焚作尘埃。”
“其二为【虚无】,【Ix】的影子平等地遮蔽星空。所有的生灵在祂的阴影中沦为自灭者,所有的世界都将在祂的阴影之下失去存在与意义。”
“万物皆抗拒无、万物皆奔向无、万物皆沦为无。”
“其三为……”
叶苍听着听着,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心中思忖,忽然,一个荒谬的想法诞生于他的脑海,令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背脊发凉——
为何在【终末】的预言《四末说》里,提到了四条【命途】会导致世界的毁灭,但这其中却并不包含【诡道】和“诡厄之灾”?
是因为【诡道】和“诡灾”不会导致末日的降临吗?还是说……比起【诡道】和诡灾,其实星神与其所行之【命途】,才是真正危险的东西?
他没有继续细想,因为这其中牵涉到了太多可能性,甚至于《四末说》是否正确?【末王】眼下的状态到底是清醒还是疯狂?【神秘】和【记忆】是否又从中作梗?以及……诡灾究竟是什么?【诡道】又是什么?
——以上这些都没有确切的结论,所以无论他如何推演、猜测,结局都只会指向不可知。
“……”
他沉默的聆听着,没有开口插话,只是在心中细想着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将它们与悼亡诗的发言相互印证、揣摩。
直到《四末说》的阐述完毕,最终他也依旧没有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索性径直开口问道:“悼亡诗,为何《四末说》中所指向的末日,都是【命途】,而非【诡道】?”
“因为所有的【诡道】,都不会直接导致末日的降临。”她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带着些许意味深长的味道。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不再以双手掩面、而是仰起头来,伸手指向前方。
即便如此,叶苍也依旧没能看清楚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些许模糊的、未知的阴影,像是某种未知的力量在她脸上布下了能够阻隔认知与探查的滤网。
让叶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刚到黑塔空间站时……波尔卡·卡卡目所做的那样。
只是那位「天才俱乐部」#4的女士将认知滤网设置得比较简单粗暴,一眼望过去,满满的都是马赛克,让人生不起半点一探究竟的想法。
“所有的【诡道】……都不会直接导致末日降临吗?”叶苍心中凛然,脑海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但他却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他知道,不会直接导致,不等于不会间接导致。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那位【寂静与渊暗之神】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以及【痴愚博识尊】当初差点用孤波消灭了所有的智慧生命。
“叶苍先生,记忆是梦境的温床,您在匹诺康尼所经历的一切,背后都存在着潜在的【终末】,也许我可以为你展示其中藏着的【终末】的踪迹……”
悼亡诗没有给叶苍太多继续思考的时间,她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指着前方,仿佛在为叶苍指引前进的方向,但叶苍转头看去,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忽然,他眉头一跳,想起了穿越前在游戏里见识过的深渊副本“忘却之庭”,嘴角一抽,忍不住吐槽道:“你不会看我没下过深渊,然后给我开个新深渊吧?”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并非是多余的,但又的确有些多余。
“我看到了你的困境,叶苍先生,死亡回溯无法在梦境中生效,因为在谐乐之神的美梦中,祂许诺人子们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陷入真正的死亡。”悼亡诗轻声开口解释,如果这也能算是解释的话。
“而你,纵使是祂的敌人,祂也会以梦境的谐乐来保障你的无虞,只是……在那无人知晓的现实中,宇宙将陷入永恒而同一的沉睡。”
“普世同谐,群星共熠,于万灵的酣眠中,世间唯余无穷无尽的谐乐之虫与同一之卵。”
叶苍:“……”
悼亡诗所描述的未来几乎完全印证了他的猜想,证实了【同谐】才是导致这场匹诺康尼灾难的罪魁祸首。
并非【秩序】,也并非【繁育】,无论他对以上两条命途有着怎样的自我观感和偏见,此刻都不得不承认,【希佩】这幕后黑手的野心,是在是有些过于耸人听闻了。
祂想要做什么?
创造一个只有“谐乐之虫”与“同一之卵”的、所有人都在梦境中唱着颂歌的荒唐世界吗?
这种扭曲而极尽疯狂的【同谐】,真的可以称之为【同谐】吗?
的确……祂消灭了不公、纷乱、战争与对立,但也扼杀了所有的可能性,最终,世界只是沦为一篇只有一种音节的乐章,毫无意义地在死寂的世界里悲鸣。
“所以,悼亡诗……你是来帮助我的,对吗?”
叶苍忽然就明白了这位以黑纱掩面的人偶女子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以及【终末】派系的另一位令使——“命运的奴隶”艾利欧一直帮助自己的原因所在。
他们知晓末日的到来无法避免,但仍想要以末日的预言警醒世人,改写那注定到来的结局。
就算宇宙终有一日将步入【终末】,至少,它也应该以圆满的姿态落下帷幕。
就像是假面愚者们精心雕琢的【剧本】……不是吗?
悼亡诗依旧指着前方,微微颔首,“闭上双眼,请让我为你溯洄,「终末」的投影……”
“好。”
叶苍闭上双眼,耳边响起送葬的哀歌。
他感到自己逐渐下沉,远离真实世界,但过去擦肩而过的死亡,与无数可能的未来,却在逐渐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