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京郊一座小村庄。
一男一女进了村。
男的扮作寻常行商,面容普通,眼神懒散。
女的是他妹妹,一身素净衣衫,沉默地跟在后面。
正是易容后的刘简与苏荃。
【最后一次,看完这一眼,这桩因果就算了了。】
刘简心里想着,脚步轻快。
【以后我走我的养生大道,再不沾这些麻烦。】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泥泞小路,停在一座旧宅院前。
眼前的景象,让他脸上的表情凝固。
院门虚掩,挂着一把锈死的铜锁。
门上墙角布满蛛网,院里杂草丛生。
早已人去楼空。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心脏。
苏荃看着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与他路上说的“家”,全然不同。
【人去楼空……是搬走了,还是……】
“吱呀”一声,旁边院门开了。
一个拄拐杖的老婆婆探出头,浑浊的眼睛满是警惕。
“你们找谁?”
老人声音沙哑。
刘简回神,挤出一丝笑意,他认出了对方。
“王大娘,您不认得我了?”
老婆婆眯着眼看了半天,摇头。
“不认得,你们走吧,村里没啥人。”
刘简的心沉了下去。
他抬手,用力在脸上搓了几下。
药末混着汗水被擦掉,露出原本清秀的脸。
“大娘,是我啊!”
他向前一步,声音急切。
“我是小简啊!”
王大娘浑身一颤,拐杖差点没拿稳。
她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
老人的头猛地左右一甩,飞快扫视着空无一人的村路。
“别出声!”
她压低声音,一把抓住刘简的袖子,干枯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快!跟我进来!”
王大娘几乎是拖着他,将他和苏荃拽进自己低矮昏暗的屋子。
“吱呀——哐当!”
木门重重关上,插销落下。
“你……你这孩子,怎么还敢回来啊!”
王大娘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快走!趁天没黑赶紧离开!周扒皮……那伙天杀的,还在到处找你呢!”
周扒皮?
这个名字突兀的钻进刘简的脑子。
“找我?”
他的声音干涩起来。
“他找我做什么?王大娘,我爹……我爹和我弟呢?”
苏荃站在门边阴影里,一言不发。
听到问话,王大娘刚撑起来的气力瞬间散了。
“作孽啊……”
她断断续续,说出了几个月前的事。
源头,正是刘简当初留下的银票。
刘老实突然有钱,虽小心藏着,但终究被村里地痞周扒皮盯上了。
那周扒皮是县令的小舅子,横行乡里。
周扒皮几次勒索不成,便动了毒计。
他跑到县衙,诬告刘老实得了笔来路不明的巨款,与反贼有勾结。
陈县令贪婪,听闻有巨款,哪里还管真假。
直接派人冲进村子,以“反贼同党”的罪名,将刘老实抓进大牢。
“县令问他银子哪来的,你爹那个犟脾气……咬死也不说。”
王大娘擦着眼泪,声音哽咽。
“他们就打啊……天天打……没几天,人……人就没了……”
“你弟弟小石头,听说你爹没了,冲到县衙门口喊冤,结果……结果被那帮挨千刀的衙役,活活打死了,就丢在街边……”
轰!
刘简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世界瞬间没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王大娘那张布满悲痛的脸,和她嘴里吐出的一个个冰冷的字。
银票……周扒皮……县令……
他当初自以为是的“善举”,为了弥补愧疚的“心安”,竟成了一张催命符,将这个名义上的家庭推入深渊。
他以为自己是过客,是旁观者,可以随时抽身。
可现在,那层玻璃碎了。
一股不属于他的,却又无比真切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狂暴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那是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本能,是那个为了给弟弟治病而入宫的小太监,最后的执念与不甘。
那份源自血脉的悲恸,与他自己那份由愚蠢善意引来滔天大祸的愧疚,轰然相撞,融为一体。
再也没有什么“原身”,也没有什么“穿越者”。
因果,早已将他死死捆住。
人,是他杀的。
苏荃看到刘简的身体极轻微地晃了一下。
随即,他身上那股懒洋洋的气息,连同所有生机,都瞬间被抽空。
他站在那里,脸上血色褪尽,化为惨白。
连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变冷。
许久。
刘简才终于动了。
他声音嘶哑。
“他们的……尸骨……在哪里?”
王大娘浑浊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指了指后窗方向,声音颤抖。
“在……在后山。乡亲们怕官府不让收尸,就……就偷偷帮忙,草草埋了。”
草草埋了。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刘简的脑子。
他从怀里摸出几块散碎的银子,径直塞进王大娘枯槁的手里。
“大娘,这些银子您收好。”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应不时之需,不要让人晓得了去。”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开门就走。
“孩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那县令我们惹不起啊!”
王大娘在身后凄厉地喊着。
刘简走在泥泞的村路上,脚步不疾不徐。
苏荃跟在后面,两人之间隔着三步,气氛压抑。
一路来到村东头。
这里有一座青砖大瓦院,在整个村子破败的茅草屋中间,显得格外扎眼。
那是周扒皮的家。
“你……”
苏荃终于开口。
刘简没有回头,只抬了抬手,示意她停下。
他独自走到朱漆大门前,右脚抬起,轻轻一送。
“砰!”
一声闷响,门栓连着木屑,从门内炸飞。
院里,几条恶犬刚要狂吠,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夹起尾巴,呜咽着缩回墙角。
一个光膀子、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搂着个女人喝酒,被巨响吓了一跳,酒碗摔在地上。
“谁他娘的找死!”
汉子一把推开女人,抄起桌边的鬼头刀,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看清了门口站着的人。
月光下,那张清秀的脸有点眼熟。
“你……你是刘老实家那个……那个小崽子?”
周扒皮眯着眼,认了出来。
他非但不怕,反而狞笑起来。
“哟,稀客啊!怎么,来给你那死鬼老爹奔丧了?我还正想着找你呢,你却自己上门了。”
刘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这就是恶。纯粹的,不加掩饰的。】
他一步步走进院子。
“你还敢瞪我?”
周扒皮被他空洞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吼道。
“正好,你爹没吐干净,你来替他吐!把银子交出来,老子留你个全……”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花。
刘简的身影消失了。
周扒皮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根手指已经轻轻搭在他的喉结上。
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想动,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
对付这种货色,甚至不需内力。
“我问,你答。”
刘简的声音很轻,却钻进周扒皮的耳朵里。
“我爹挨打的时候,喊疼了吗?”
周扒皮眼里的凶光被恐惧淹没,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刘简的手指微微用力。
“咔。”
周扒皮的左臂诡异地耷拉下去,臂骨被径直捏断。
剧痛袭来,周扒皮的眼球暴突,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我弟弟呢?他求饶了吗?”
刘简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周扒皮疼得浑身抽搐,眼泪鼻涕一起流下,他张大嘴,拼命想求饶。
刘简的手指再次用力。
“咔嚓。”
右臂,断了。
“你们分了多少银子?”
“咔嚓!”
左腿膝盖碎裂。
周扒皮烂泥一样瘫倒在地,身下一片腥臊。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只剩下恐惧和痛苦。
刘简松开手。
远处的苏荃,看着刘简的背影,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蹲下身,在周扒皮惊恐欲绝的注视下,捡起那柄鬼头刀。
刀柄油腻,还残留着方才那人掌心的温度。
“你用这个打过他?”
刀锋闪过。
周扒皮握刀的右手,五根手指齐齐飞出,散在血泊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剧痛让他整个人痉挛起来。
“你用这张嘴骂过他?”
刀锋从左到右,精准地一划,嘴被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从此,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刘简收刀,在周扒皮那身绸衫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血迹。
月光照下来,刀身明晃晃的。
刘简蹲下,与他平视。
“我弟弟……他临死前,喊的是什么?”
周扒皮瞳孔涣散,喉咙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刘简好像并不需要答案。
他站起身,声音轻得像自语:
“他一定在喊……‘我哥会回来’。”
周扒皮彻底崩溃了。
“去跟他们说一声。”
刘简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东西。
“银子,我烧给他们。”
话音落下,刀锋斩落。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无头的身体重重倒下,血涌了出来,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角落里那个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的抽气声,她蜷缩在墙角,身体抖动,裤裆下早已湿了一片。
刘简没看她。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苏荃在院门外看着他。
刘简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那颗头颅凭空消失了。
连一滴血迹都没有留下。
他做完这一切,将鬼头刀随手扔在尸体旁,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刘简走到院门外,对僵立在原地的苏荃说:
“你先找个客栈,等我。”
苏荃心头一紧,什么也没问,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