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们不是……朕知道,他们是真的心系黎民,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元气着想……可孩儿……孩儿若是答应了,岂不是寒了所有功臣的心?岂不是向天下人承认,朕是个刻薄寡恩、不仁不义之君?连最忠心、功劳最大的臣子都无法保全其应有的荣宠?”
“您教过孩儿,为君者,当赏罚分明,当体恤臣下……孩儿如今,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啊!”
忠与孝,情与理,帝王尊严与民生疾苦,天下议论与内心准则……种种矛盾如同巨大的旋涡,将这位登基不久、内忧外患中艰难成长的年轻皇帝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令他窒息。
他伏在棺椁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充满了无尽的彷徨、委屈与无助。
“父皇……您告诉孩儿……孩儿该怎么办……孩儿想您了……没有您在身边指点,我真的好难啊……真的好难……”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泪水浸湿了棺椁上冰冷的凋纹。
就在云宸于灵前尽情宣泄着内心苦闷之时,奉先殿外,一道玄色的身影悄然静立。
林羽不知何时已来到殿外,他并未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与廊柱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云宸那充满痛苦、矛盾、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诉,一字不落地,清晰传入他耳中。
他听着云宸对先帝深切的思念,对背负“不孝”之名的深深恐惧,以及对可能辜负功臣、成为“不义之君”的强烈愧疚,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心中亦是轻轻一叹。
他理解云宸的难处,这份纠结,并非源于昏聩,而是源于一个年轻帝王尚未完全成熟的责任感与情感拉扯。
身为人子,欲尽孝道,光耀门楣;身为君王,欲保全功臣颜面,维系朝局稳定。这份沉重,他感同身受。
待到殿内的哭声渐渐低沉,化为断断续续、力竭般的抽噎,林羽才整理了一下因为长跪而略显褶皱的衣袍,对殿外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的侍卫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御书房。
他知道,此刻的云宸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情绪,而有些话,在象征着理性和国事的御书房里谈,比在充满悲伤情感的灵柩前更为合适。
御书房内,烛火早已被内侍点亮,将房间照得通明。龙桉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无声诉说着这个帝国百废待兴的现状。
林羽静静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沉沦的暮色,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略显虚浮的脚步声。
云宸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整理过仪容,换了一身常服,但红肿的双眼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与颓然,昭示着他方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情感风暴。
“林爱卿……”云宸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摆了摆手,示意林羽不必多礼,自己有些无力地坐在了龙椅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
“你……可是又来劝朕的?”
林羽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云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声道:“臣刚才,在奉先殿外。”
云宸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看向林羽,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苦涩的叹息:“让你见笑了。”
“臣不敢。”
林羽微微摇头,语气沉稳而真诚,“臣只听到了一位仁孝之君的煎熬,一位重情重义之君的为难。陛下之苦,臣感同身受。”
云宸怔住了,他没想到林羽会这样说。他以为林羽会继续义正辞严地陈述民生多艰,会用大道理来压他。
林羽走上前几步,在龙桉前站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孝道,在乎心诚,而非物奢。先帝在世时,勤政爱民,常以天下苍生为念。若先帝在天有灵,见到陛下因一己身后哀荣,而耗尽国库,重启徭役,令本已困苦的百姓雪上加霜,致使江山不稳,社稷动摇……试问,先帝会安然瞑目吗?会认为陛下这是真正的孝吗?”
云宸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父皇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
林羽继续道,目光灼灼:“至于功臣之心……陛下,顾灵儿、墨尘、苏云儿、韩双儿,还有臣等,当年追随陛下,是为这国公、侯爵之位吗?”
“非也。是为心中之道义,是为这天云百姓能得一明主,安居乐业。”
“今日辞赏,非是逼宫,亦非沽名钓誉,实乃不忘初心。若陛下能成为一个心系万民、开创盛世的明君,则是对我等所有付出最好的回报,远胜任何高官厚禄。陛下若因此事而觉愧疚,才是真正看轻了我等的心志。”
他顿了顿,看着云宸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提出了那个深思熟虑的方案:“陛下,臣有一策,或可两全。”
“有什么办法?”云宸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陛下可下诏,称昨夜梦遇先帝,先帝于梦中淳淳告诫,言其一生为民,不愿死后劳民伤财,特嘱托陛下务必简葬,将钱财用于恢复民生。”
“如此,陛下既遵从了‘父命’,全了孝道,又顺应了民心,避免了耗费。并可允许,甚至鼓励天下百姓,自愿于家中供奉先帝牌位,感念先帝仁德。如此,万民自发追思,其哀荣,岂不胜过一座冰冷的奢华陵墓百倍?”
云宸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彷佛一道光,穿透了浓密的乌云,照亮了他混沌的内心。
是啊,孝在内心,不在形式!若能以此法,既全了孝心,又安了民心,更保全了与林羽等人的君臣情谊……这简直是……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地来回踱步,半晌,他停下脚步,面向林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虽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已重新燃起了理智与决断的光芒:“爱卿……真乃神人!此策大善!就依爱卿所言!”
他走到林羽面前,用力拍了拍林羽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却无比坚定:“是朕……是朕一时糊涂,钻了牛角尖,错怪了爱卿一片赤诚之心!有卿在,实乃天云之幸,朕之幸也!”
林羽看着云宸重新振作起来,心中也微微一松,躬身道:“陛下能体察臣等苦心,乃万民之福。臣,欣慰之至。”
御书房内的气氛,终于从之前的凝重压抑,变得缓和而充满了希望。窗外的暮色彻底笼罩了天地,但御书房内的烛火,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数日后,皇帝诏书颁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