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苍白的面容已重焕生机,周身流转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光华。
然而床头柜上那张雪白的医院账单,却如一具冰冷的铁枷,将他初获新生的轻盈感碾碎成尘。
那串数字组成的医药费高山,对此刻囊空如洗、失去经济支柱的他而言,恰似横亘在眼前的蜀道之难。
先前的旅费已是勤工俭学积蓄与父母省吃俭用拼凑的血汗钱,此番他宁可折骨为薪,也绝不愿再让鬓角染霜的双亲添一分忧愁。
病榻空寂,林羽怔怔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穹,思绪如沸水般翻涌不息。
钱!
这俗世枷锁,此刻却化作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纹路,指节匀称如玉,掌纹清晰似河。
恍惚间,鬼谷一脉浩瀚如海的传承记忆突然在识海炸开——
相术、卜筮、推演天机......
一个灵光如电光石火,刹那间刺破眼前困局。
何不以这满腹玄机,换那救命钱帛?
决然之意在他眼底燃起幽蓝火焰。
他即刻办理出院手续,在医院旁嘈杂破落的集市角落,觅得一方容身之所。
无需旌旗招展,不设罗盘星图。
林羽的“算命摊”寒酸得令人心酸:
一张漆皮剥落的残桌是从街角淘来的旧物;
一块边缘毛糙、布满虫蛀痕迹的旧木板充当招牌,上面用浓墨重笔写着“鬼谷传人,神机妙算”八个遒劲大字,墨汁深深浸入木纹,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质感;
摊开的工作笔记与半旧圆珠笔静默相守;
空铁盒里零星躺着几枚从账单缝隙抠出的硬币;
几个医用一次性水杯与灌满开水的旧水壶,便是全部家当。
集市人潮如鲫,喧嚣震天。
行人或提菜篮或负重物,目光扫过这方寸之地时,多是漫不经心的瞥视。
一个面色尚带病态苍白的青年,竟敢自称“鬼谷传人”?
在众人眼中,这分明是走投无路者的荒唐闹剧。
且不说信者寥寥,单是这副稚嫩模样,便与传说中仙风道骨的形象相去甚远。
林羽端坐马扎,脊梁挺得笔直如松。
周遭的喧嚣与漠视仿佛被无形结界隔绝。
他眸光澄澈似古井,深邃目光穿透熙攘人潮,静候那个可能改写命运的“机缘”。
暮色渐浓,集市收摊后的狼藉中,昏黄路灯次第亮起。
林羽形单影只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正当他以为今日要铩羽而归时,一个夹克皱巴巴、嘴角叼着半截烟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踱至摊前。
那人斜眼打量着那块旧木板招牌,又上下扫视林羽几遍,嘴角扯出讥诮弧度:
“呵呵!鬼谷传人?神机妙算?”
浓重的乡音拖长的尾音里满是嘲弄,
“小老弟,你奶牙还没换利索吧?也敢在这儿耍把式?我倒要瞧瞧,你这破罐子里能倒出什么仙丹妙药!”
林羽神色不变,只是轻轻抬手,将那半旧圆珠笔在掌心一转,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淡然道:
“先生眉间隐现青纹,如刀悬印堂,此乃血光之兆。若信得过在下,可报生辰八字一测。”
中年男人闻言一愣,脸上的讥诮渐渐化作狐疑。
他先是一怔,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
“哟呵,还真装神弄鬼起来了!行啊,老子就给你个机会,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他双手抱胸,带着一股挑衅的狠劲,粗声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林羽垂眸,不再多言。
手中那支半旧圆珠笔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灵性,在摊开的笔记纸上飞速游走,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道道常人无法理解的卦象、干支、方位符号如活物般跃然纸上。
他的神情专注,周遭的嘈杂似乎完全消失,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玄奥的推演之中。
渐渐地,他清秀的眉头越蹙越紧,笔下的符号也透出一股凝重压抑的气息。
片刻之后,林羽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如渊,直视着中年男人:
“先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杂音,
“你命宫带煞,本主杀伐,流年又逢七杀冲克。血光之灾,并非虚言。若再执迷妄动,祸事顷刻即至。且依此卦象推演,不出三日,恐有杀身之祸临头!”
“你个小兔崽子!”
中年男人原本的狐疑瞬间被暴怒吞噬,他双眼圆瞪,额角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敢咒老子死?!我看你就是个下三滥的骗子,想骗老子的钱!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话音未落,他猛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面前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残桌上!
“哐当——哗啦!”
残桌应声而倒!那块沉重的旧木板招牌失去支撑,“砰”的一声重重砸落在地,摔成了两半!
断裂处木茬狰狞,墨字也崩裂开来!
“你不是神机妙算吗?来啊!算算你这破摊子今天是怎么被老子拆成碎片的!”
中年男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像疯了一样扑向摊上仅存的东西。
他一把抓起那本摊开的工作笔记,用力一撕,“嗤啦”一声,纸张如雪片般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紧接着,他又抄起那个装着可怜几枚硬币的空铁盒,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旁边的墙壁!
“咣当!”
铁盒变形,硬币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淹没在尘土里。
林羽早已站起身,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柏。
他没有试图去阻拦中年男人的疯狂发泄,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暴戾的表象,看到了更深层涌动的因果。
周围的零星行人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迅速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半圆的圈子,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响起:
“看吧!我就说是骗子,这下被人拆穿了!”
“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搞这些歪门邪道骗钱!”
“唉,不过这大哥也太狠了点吧,有话不能好好说?砸成这样…”
中年男人在围观者的议论和目光下,脸上火辣辣的,羞愤交加,更加狂怒!
他挥舞着手臂,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
“砸!老子今天全给你砸光!让你知道骗老子的下场!”
他血红的眼睛扫视一圈,猛地盯住了地上那个灌满开水的旧水壶。
他弯腰一把抓起沉甸甸的水壶,高高举起,手臂肌肉贲张,就要朝着林羽或者地上那堆狼藉狠狠砸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林羽身形微动,如同预判一般,极其自然地侧身向旁边移开半步。
动作看似随意,时机却恰到好处!
中年男人用尽全力砸下,目标却突然空了!
他收势不及,身体因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前踉跄扑倒!
慌乱中,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就是那张刚刚被他踢翻、斜倒在地的残桌边缘!
“咔嚓!”
那本就腐朽不堪的桌腿,如何能承受他全身的重量和冲势?
应声而断!
中年男人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那支被掀飞、掉落在地上的半旧圆珠笔,不知被哪股力量推动,竟笔直地弹射而起!
尖锐的金属笔尖在昏黄路灯下闪过一道寒光,不偏不倚,“噗嗤”一声,狠狠扎进了中年男人因挥舞而暴露在外、正撑向地面的手背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傍晚的寂静!
鲜血如同小蛇般,瞬间从那深深扎入的笔尖周围汩汩涌出,顺着手背蜿蜒流下,滴落在布满灰尘和碎屑的地面上,绽开刺目的红点。
周围瞬间死寂!
所有议论声、指责声、看热闹的哄笑声,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一双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盯着中年男人手背上那支兀自颤动的圆珠笔,以及那不断涌出的鲜血。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中年男人自己也懵了。
他低头看着手背上那支“长”出来的笔,剧烈的疼痛和那刺目的鲜血让他脸上的狂怒瞬间褪去,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感。
他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喃喃:
“怎么……怎么会……真……真有血光……”
他猛地抬头,骇然欲绝地望向几步之外、依旧平静站立的林羽。
那个年轻人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幸灾乐祸,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这淡然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和可怕!
一股砭骨的寒意自尾椎窜上中年男人的天灵盖!
刹那间,更汹涌、更炽烈的恨意如岩浆喷涌,在他胸腔里炸开惊雷!
他恨自己方才的鲁莽愚蠢,更恨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林羽!
定是这厮暗中作祟!
让自己当众出丑,活脱脱成了个血溅当场的跳梁小丑!
他毁了自己的颜面,践踏了自己的尊严!
你...你这妖人!早有预谋!害我!
中年男人嘶吼着,声音因剧痛与暴怒而扭曲。
他用独臂死死按住汩汩冒血的手背,殷红血渍顺着指缝蜿蜒,在衣袖上绽开朵朵血梅。
这钻心的疼痛反倒激得他愈发癫狂!
宛如一头暴怒的困兽,他不顾一切地朝林羽扑去,十指如钩,裹挟着腥风,誓要将这撕成碎片!
林羽却岿然不动,衣袂纤尘不染。
那双澄澈的眼眸,平静地映照着那张狰狞逼近的面孔。
就在血爪即将扣住林羽衣襟的刹那——
住手!
一声霹雳般的暴喝震彻长街!
几乎同时,两名制服警察如猛虎扑食,分开围观人群疾冲而至。
为首的魁梧警员反应神速,在中年男人即将得手的瞬间,铁钳般的大手精准扣住其手腕!
哎哟!
中年男人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巨大的力让他踉跄后退,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都冷静!不许动手!
另一名警察横身挡在林羽身前,锐利的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厉声喝止混乱。
放开我!我要宰了这个害人精!他是骗子!是妖人!
中年男人被死死钳制,仍拼命挣扎,完好的手臂疯狂指向林羽,眼中恨意滔天。
魁梧警察手上加力,声音低沉威严:
老实点!再闹就是寻衅滋事!想进局子住几天?
寻衅滋事四字如冷水浇头,中年男人躁动的情绪稍敛。
虽挣扎渐停,看向林羽的眼神却依旧毒辣:
你等着!这事没完!妖人!
林羽这才上前一步,越过警察,沉声道:
警察同志,我合法摆摊,并未招惹是非。是这位先生先辱骂,继而毁坏财物,意外受伤纯属其自身行为所致。
放屁!他就是骗子!他咒我!这就是他设的局!
中年男人暴跳如雷,举起血手,
看!血光之灾的证据!就是他害的!
为首警官眉头紧锁,审视着满地狼藉与受伤男子,又瞥向衣冠齐整的林羽,沉声道:
是非自有公断。你,
指向中年男人,
先跟我们回所里处理伤口做笔录。你也需配合调查。
中年男人还想狡辩,但在警察凌厉的目光与铁钳般的手掌下,终究泄了气。
他一步三回头地瞪着林羽,被押离这片废墟。
围观人群见状渐渐散去,唯余破碎的招牌、散落的卦纸、变形的铁盒、滚落的硬币,还有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在昏黄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晚风掠过,卷起几页残破的卦象纸,簌簌作响。
林羽独自立于满地狼藉之中,孑然一身的剪影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