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教们见林羽神智清明,言语虽弱却条理分明,虽修为尽失、形销骨立如风中残烛,但精神内核未灭,更有金丹初期的黄语萱如影随形般守护在侧,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定。
静微真人上前一步,袍袖轻拂,温煦如春风拂柳:“林小友,醒来便好。且安心静养,莫忧外务。阴阳驿站那头,云逸这孩子半年来殚精竭虑,循着阴司法度,倒也招募了些稳重可靠的帮手,运转无虞。若你日后觉得人手吃紧,或有要紧私事需心腹之人奔走,只需一纸传讯,无论青城、龙虎、茅山……玄门各派弟子,皆听你号令,无有不从。”
他言语恳切,目光中带着长者对后辈的深切关怀与无保留的信任。
玄诚真人亦颔首附和,声音沉凝如钟:“林小友之功,泽被苍生,玄门上下感念于心,五内俱铭。但有所需,不拘大小,直言便是,切莫见外。”话语虽短,分量却重。
林羽靠在床头,胸中暖流涌动,牵扯着脆弱的内腑,带来一丝微痛。
他微微颔首,气息虽促,吐字却清晰:“多谢……诸位掌教厚意。驿站有云逸……我无忧。若需援手……必当……叨扰。”
每一个字都似从干涸的泉眼中艰难挤出。
掌教们又殷殷叮嘱了些静养事宜,目光在林羽苍白的面容与黄语萱稚气却坚毅的小脸上流连片刻,这才带着欣慰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步履轻缓地陆续告辞。
病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以及林羽微弱的呼吸声。
此刻,仅剩林羽、黄语萱,以及尚未离去的钟主任与张掌教。
林羽的目光穿透明净的玻璃,投向窗外那片被秋阳染成鎏金的天空,沉默在病房中蔓延,仿佛他在积蓄着最后的气力。
半晌,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微,却带着一种沉淀了生死、不容置疑的沉静:
“钟主任,张掌教……接下来……我想去……几个地方。”
“哦?想去哪里?只要身体允许,组织上全力支持,必安排妥当。”
钟主任立刻应道,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十足的重视。
林羽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深沉的追忆与一丝刻骨的哀恸,缓缓道出那些铭刻着血火与誓约的地名:
“家……太久……未归了。”
话音里是游子迟归的愧疚。
“h市……云梦山……鬼谷洞……还有……城隍庙。” 他顿了顿,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是我……道之所承……城隍店长……是我的……引路人。”
提及城隍店长,声音里带着孺慕的温情与深沉的怀念。
“武当山……掌教真人……为沟通玄武……舍身……”
语气转为沉痛。
“龙虎山……灵官殿……赵元朗……我答应过他……”
承诺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三僚村……杨公祠……杨青玄……他的承诺……我该……去还了……”
最后一个字吐出,带着不容推卸的责任感。
每一个地名,都如同一块沉重的石碑,压在他的心口,承载着一段无法磨灭的过往,一个用生命照亮前路的英魂。
那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出行,更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述职,一场迟来的祭奠,一场对自我灵魂的拷问。
钟主任与张掌教闻言,神情瞬间肃穆,病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他们读懂了林羽眼中那份执着——他要去凭吊,去祭奠,去亲眼看一看那些因他而改变的地方,去用这残躯丈量承诺的距离,去在血泪浇灌出的“新天新地”下,直面那些永恒的牺牲与遗憾。
“这……”钟主任看着林羽苍白得近乎透明、气息虚浮如缕的状态,眉头紧锁,忧心如焚,“林顾问,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感同身受。只是你这身体……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恐非易事,万一……”
“我陪他去。”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打破了凝重的沉默。
一直如青松般静立在林羽床畔的黄语萱,向前踏出半步,那双清澈如黑曜石的眼眸直视钟主任,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与担当:“首长放心,林顾问的安全交给我。他想去哪里,我就陪他到哪里,寸步不离。我保证,他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强大自信。
随即,她转向林羽,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呵护的认真:“林顾问,您说的地方,我们一个一个去,不急。您刚醒来,身体要紧。我们先去最近、最平顺的h市城隍庙,好吗?那里地势平缓,也便于您……看看老地方。”
她的提议条理清晰,考虑周全,语气虽轻,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钟主任与张掌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以及一丝被说服的松动。
有这位外表极具欺骗性、实则实力深不可测的金丹期闾山法主寸步不离地贴身守护,其安全性恐怕比拘在特护病房更胜一筹,至少能了却林羽这桩沉重的心愿。
林羽的目光落在黄语萱身上。
这个穿着迷彩服、娃娃脸的小姑娘,此刻眼神中的坚毅与责任感,像磐石般清晰可触。
他苍白的唇边,费力地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微微颔首:“好……听你的……先去……城隍庙。”
“钟主任,张掌教,您二位看……”黄语萱征询地看向能做最终决断的两人。
钟主任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郑重的点头:“好吧!语萱同志,林顾问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务必慎之又慎,确保万无一失!有任何风吹草动,无论大小,第一时间向我报告!”
张掌教亦郑重叮嘱:“林小友,万事以身体为念,切莫勉强,量力而行。语萱姑娘,辛苦你了,此责甚重,有劳费心。”
“是!保证完成任务!”黄语萱“啪”地一声,再次敬了一个标准利落的军礼,眼神锐利如初出鞘的剑锋。
行动力超强的黄语萱立刻化身为最高效的护卫兼管家。
她先是极其细致地向主治医师询问了林羽当前所有身体状况细节、禁忌事项以及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应对预案,条条款款,事无巨细。
接着,她与特护病房的护士紧密协作,将林羽所需的急救药物、便携式制氧设备、高浓缩营养补充剂、温控毯等必需品分门别类,装入一个轻便但功能齐全的特制医疗背包。
随后,她一个加密通讯拨通特勤局后勤保障中心。
不到半小时,一辆外观低调、线条流畅的黑色商务车稳稳停在了医院专用通道口。
这辆车经过特殊改装,底盘沉稳,悬挂系统能最大程度过滤颠簸;车窗玻璃是复合防弹材质,内衬凯夫拉纤维;车身结构加固,能抵御高强度冲击;内部空间宽敞舒适,航空座椅可近乎平躺,配备微型医疗监测设备接口,堪称一座移动的安全堡垒。
黄语萱亲自绕车检查一圈,手指在关键节点处轻叩,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确认无误后才满意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黄语萱回到病房。
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贵的薄胎瓷器,一手稳稳托住林羽的后背,一手穿过他的膝弯。
“林顾问,我们慢慢来,别急。”
她的声音低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林羽的双腿依旧绵软无力,仿佛不是自己的,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落在那双看似纤细的手臂上。
但黄语萱站得极稳,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感坚实可靠,如同磐石。
她半扶半抱着林羽,动作精准而稳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着病房门口挪动。
林羽能清晰地嗅到她发间传来的独特气息,那并非寻常女儿家的脂粉香,而是混合了古老法坛的幽幽檀香、清冽草木药气以及一丝阳光般干净的味道,是闾山法脉与军营历练共同淬炼出的印记。
每一步挪动,对林羽而言都如同跋涉泥泞。
肌肉传来撕裂般的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脆弱的胸腔,带来短促的喘息,细密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浸湿了鬓角。
但他紧咬着下唇内侧,牙关紧锁,硬是没有发出一丝痛哼,唯有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泄露着巨大的痛苦。
黄语萱则全神贯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臂弯中的人身上。
她精准地感知着林羽身体每一丝的颤抖和气息的变化,支撑着他重心的同时,敏锐地判断着他的承受极限。
每走几步,她便适时地停下,让林羽倚靠着她稍作喘息,低声询问:“还好吗?”
待他微微点头,才继续前行。
短短十几米的病房走廊,仿佛一条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归乡之路。
终于挪到电梯口,黄语萱小心地将林羽安置在早已等候在此的特制轮椅上。
轮椅宽大舒适,支撑稳固。
她推着轮椅,通过专用通道直达地下车库。
当那辆低调如墨的“玄甲座驾”平稳地滑入秋日京城川流不息的车河时,林羽被黄语萱细致地安顿在舒适的后座,腰后垫着软枕,膝上盖着薄毯。
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掠过。
比起半年前,这座古老帝都仿佛经历了一次无形的洗礼。
行道树更加苍翠欲滴,枝叶间隐隐流动着不易察觉的灵光;街角巷尾的草木异常繁茂,透着勃勃生机;行人的步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脸上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因灵气滋养而焕发的神采。
林羽默默凝视着这一切,心中百感翻涌,如潮水拍岸。
半年沉睡,恍如隔世。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故人已矣,英魂长眠。
山河焕新,生机盎然。
而他,拖着这具千疮百孔、形同废人的残破之躯,踏上了告慰英灵、偿还誓约的沉重旅程。
身边,是那位身着迷彩、容颜清丽如邻家小妹,眼神澄澈却蕴藏惊世之力的“女朋友”兼守护者——黄语萱。
此刻,她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如标枪,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流动的车影与行人,白皙精致的侧脸在车窗透入的斑驳光影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峻与专注,仿佛一头守护着珍宝的幼年凤凰,稚嫩的羽翼下隐藏着足以焚尽威胁的烈焰。
h市城隍庙,那位如师如父、引他踏入幽冥之路的城隍店长,我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痕,也带着未竟的使命。
林羽在心中默念,缓缓阖上沉重的眼帘,将外界的光影隔绝。
他需要积攒每一分力气,去面对那方承载着最初记忆与无尽思念的故地。
车轮滚滚,碾过铺满金色落叶的京城大道,载着沉疴未愈的英雄与守护新生的雏凤,向着故事开始的地方之一,坚定地驶去。
一段交织着缅怀、责任、守护与未知的旅途,在秋日午后的暖阳与微凉的风中,正式启程。
前路漫漫,归途亦是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