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京城,连风都带着几分灼人的燥热。皇城根下的老槐树叶子蔫哒哒地垂着,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太极殿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镀了层晃眼的金芒,殿檐下的铜铃被晒得发烫,偶尔晃过一丝风,也只发出沉闷的嗡鸣。
殿内却与外头的燥热不同,金砖地面沁着几分凉意,金龙柱上檀香袅袅,烟气缠缠绕绕升上藻井,却驱不散满殿的沉凝。
萧玦立于丹陛之下,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封皮的新政奏疏,玄色朝服上绣着的四爪蟒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衣摆垂在金砖上,纹丝不动。他身姿挺拔如松,墨色眸子平静地扫过阶下,周身气压却让两侧文武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喘。
阶下官员们分列东西两班,清一色的绯色、青色官服,低眉顺眼的模样下,藏着各自的心思。有的袖中手指绞着笏板,面色惴惴;有的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参悟禅机;还有的悄悄抬眼,目光在萧玦身上打了个转,又迅速垂下,眼底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自上月赐婚风波暂歇,京中流言渐渐平息,萧玦便借着这朝野稍安的契机,正式推行了以“无为而治”为核心的新政。这想法,最早是云清灵在书房闲谈时,捧着一卷泛黄的《道德经》与他提及的。
那日也是这般燥热的天,书房里摆着两盆冰鉴,寒气丝丝缕缕漫出来,却依旧压不住窗外的暑气。云清灵身着一身月白色儒衫,袖口随意挽了半截,露出腕间一截莹白的肌肤。他盘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墨色发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冰气浸得微湿,更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清隽。他手中的《道德经》翻到“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一页,指尖点着纸页上的墨字,抬眼看向案前批奏折的萧玦:“王爷可知,为何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萧玦彼时正握着朱笔,闻言抬眸,眼底带着几分倦意,却还是配合着摇了摇头。
“鲜鱼细嫩,若是翻搅过甚,便会碎成齑粉,失了本味。”云清灵笑了笑,声音清浅如泉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君王为政,亦是如此。不必苛察烦扰,不必动辄兴师动众,只需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少些繁文缛节,天下自会安定。先皇在位时,怕是将这‘鲜鱼’翻搅得太狠了。”
彼时他只当是书生论政,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又低头批起了奏折。可入夜后,案头的奏折批完,他却忽然想起她这话,翻身从枕下摸出那卷《道德经》,就着烛火细读。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一行行墨字映入眼帘,竟字字切中时弊。
先皇在位十余年,连年征战北境,又征调数十万民夫大修离宫,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赋税层层加码,十取其三四已是常态,偏远州县甚至到了十取其五的地步,不少农户为了缴赋,不得不卖儿鬻女,逃荒的流民堵满了京城城门。朝堂之上,旧勋贵结党营私,六部政令繁琐,一件民间小事,要经七八道流程才能批复,层层盘剥下来,百姓诉求早已石沉大海。
如今他手握权柄,若依旧循规蹈矩,非但不能安定天下,反而会激化矛盾,重蹈覆辙。
那夜烛火燃至天明,萧玦眼底的倦意散去,只剩一片清明。
三日后,新政诏书便从太极殿颁下,第一条便是减轻赋税。将全国农税由原先的十取其三,统一降至十取其一,又免去秦、陇、云、贵四州三年徭役——这四州皆是偏远之地,常年受战乱、天灾波及,百姓最是困苦。同时,又下令废除苛捐杂税三十余项,诸如“城门税”“过桥钱”“盐铁附加厘”等,皆是百姓怨声载道的弊政。
诏书传至民间,起初百姓还不敢信,以为又是官府的噱头。直到各州府税官真的按新制收税,徭役文书也迟迟未至,百姓才渐渐放下心来。
秦州有个老农,年逾七旬,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前几年为了缴赋,差点把祖传的田地卖了。新政落地那日,他揣着仅存的几吊钱去缴税,税官只收了他一成粮,还退回了他往年多缴的两斗米。老农捧着那两斗米,蹲在税官衙门口,老泪纵横,当场便对着京城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着:“摄政王殿下仁德”
消息传开,各州府竟有百姓自发凑钱,在村口立起了萧玦的长生牌位,早晚焚香叩拜,感念摄政王恩德。
新政第二条是简化政令。萧玦亲自领着内阁大臣,将六部旧例翻了个底朝天,裁撤了二十余项冗余的办事流程。规定凡民间奏请,无论大小,州县衙门须在三日内给予答复,若涉及跨州事务,六部也不得超过七日推诿。同时,又立了“直诉令”,下令各级官员不得随意下乡扰民,若有官吏仗势欺人、强征民财,百姓可持证据直接上京申诉,沿途驿站不得阻拦,若有违令者,以渎职罪论处。
这政令一出,最先松口气的竟是底层官员。
吏部有个姓周的主事,原是江南小吏,前年因政绩优异调至京城。他最是清楚旧制的繁琐,曾有个江南农户,因自家水田被豪强霸占,层层上诉,文书在州县、府衙、省台、六部之间辗转了半年,最后竟因“流程不全”被打回。如今新制推行,他只需在三日内处理完手头文书,不必再应付层层报备,每日竟能按时归家,与妻儿共享天伦。私下里,他常对同僚感慨:“殿下此举,实乃百姓之福”
而对百姓而言,最大的改变是诉求终于能上达天听。
京城永定门外有个菜农,自家菜地被工部征去修水渠,却只得了微薄补偿,连买新菜地的钱都不够。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按着“直诉令”进了京,竟真的见到了监察司的官员。三日后,工部便补发了补偿款,还派了人向他致歉。菜农逢人便说:“是王爷给了咱百姓说理的地方!”
此事传开,民间对新政的拥护又多了几分,朝堂风气也为之一清。
第三条新政是鼓励农桑。萧玦令户部调拨十万石粮种,分发给冀、豫、苏、浙等受灾州县——这些地方去年刚遭了洪灾,粮种大多被淹。又从太仆寺、工部抽调百余名农官、水工,下乡指导耕作、修缮水利。
同时,又颁下“垦荒令”:凡百姓开垦荒地,无论官田、无主之地,五年内免缴赋税,五年后只需缴半成粮,且土地永归开垦者所有。
这政令一下,民间立刻掀起了垦荒热潮。
江南苏杭一带,原本有大片荒滩,因常年积水无人问津。新政后,当地百姓在水工指导下,挖渠排涝,引江水灌溉,荒滩竟变成了良田。有个叫阿牛的后生,原是流民,跟着同乡来苏杭垦荒,半年便开出了三亩水田。入夏时,他站在田埂上,望着绿油油的稻苗,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对着身边同乡道:“咱能有今天,全靠摄政王殿下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