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查阅了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信息,并经过几天的内心挣扎后,予乐安在一个周二的下午走进了校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
他选择了一位擅长处理创伤和人际关系问题的女咨询师。
初次见面,咨询室安静而温馨,予乐安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面对咨询师温和而包容的目光。
他起初有些语无伦次,含糊地说自己最近压力很大,睡眠不好,情绪低落。
经验丰富的咨询师没有催促,静静地陪伴,给予他安全的空间。
随着信任的慢慢建立,予乐安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他的故事。
他隐去了沈行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用一个曾经很重要的人来指代,描述了高中时期经历的强迫、威胁和精神压迫,以及最近意外的重逢、对方看似真诚的忏悔和那些无声的关怀。
“我知道他以前做的事是错的,我恨他也怕他。”予乐安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
“可是最近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他不逼我,也不出现,就是……用一些很小的方式,让我感觉到他的存在和改变,我明明应该更坚决地推开,可我心里……会很乱,我甚至……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如果他现在是真的呢?我这样一直拒绝,是不是对他也不公平?”
咨询师耐心地倾听着,适时地提问引导他梳理情绪:“听起来,你对他过去的伤害感到愤怒和恐惧,这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反应,同时,你也在观察到他现在的变化时产生了困惑和动摇,这并不意味着你原谅了过去的伤害,而是说明你在试图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这段关系,这本身需要很大的勇气。”
“心理咨询的目的,不是替你做出原谅或不原谅的决定,也不是评判对方是否值得。”
咨询师温和地解释,“我们的工作是帮助你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情绪和需求,看清哪些是过去的创伤反应,哪些是当下的真实感受,最终由你自己来决定,什么样的关系和距离是对你自身成长和幸福最有利的。”
在接下来的几次咨询中,予乐安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开始进行更深入的探索。
咨询师帮助他认识到,设定清晰的个人界限是自我保护的必要手段,与是否“宽容”无关。
予乐安有权利拒绝任何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接近方式,无论对方意图如何。
他们一起探讨,将“对过去伤害的恨”与“对当下观察到的改变的认知”分离开来。
恨意是过去行为的合理结果,而观察到的改变是一个需要时间验证的当下事实,这两者可以并存,不必然相互抵消。
咨询师不断强化一个观念:他的价值不依赖于任何人的认可或赎罪行为,包括沈行的,他需要建立稳固的自我内核。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常常伴随着眼泪和情绪的反复。
但几次咨询下来,予乐安感觉内心清明了一些。
咨询给了他一个宝贵的“安全基地”和一套情绪调节的工具。
当予乐安再次因为沈行悄然放在他自行车篮里的一本绝版旧书而心绪不宁时,他没立刻陷入自责或混乱,而是拿出笔记本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尝试用咨询师引导的角度去分析。
心理咨询像在予乐安混乱的世界里打开了一扇透气的窗。
他依然没有答案,依然会因沈行那些悄无声息的靠近而心绪波动,但至少予乐安不再像过去那样一旦被触动就立刻被卷入情绪的漩涡无法呼吸。
这天予乐安刚从图书馆出来,天空毫无预兆地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他没带伞,正犹豫着是冒雨跑回宿舍还是等在门口,眼睛却看到了不远处的雨幕,微微一怔。
沈行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就站在图书馆侧门的廊柱旁,也在避雨,或者说在等人。
他安静地望着外面的雨丝,侧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孤寂。
予乐安想起了咨询师的话:
“你有权利拒绝任何让你感到不舒服的接近方式。”
他立刻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准备硬着头皮冲进雨里。
就在他迈开步子的瞬间,一个穿着外卖员服装的小哥却小跑着来到他面前,递过来一把折叠伞,语气爽快:
“同学,是你的伞吧?刚有位先生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你掉的。”
予乐安接过伞,然后抬头看向廊柱那边,沈行还站在那里,目光无意地转过来与他短暂交汇了一瞬后便平静地移开,继续望着雨幕。
予乐安握着微凉的伞柄,心情复杂,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沈行的安排。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感到被监视的愤怒或者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但现在,他尝试着用咨询师引导的方式去感受。
愤怒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对方保持了距离,没有侵犯他的边界。
恐惧依然存在,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足以吞噬理智。
那么,剩下的感受是什么?
是一种被无声关照了的触动,尽管他并不需要,而且有些抗拒这种关照。
予乐安撑着伞走入雨中,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出一段距离,予乐安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在一个垃圾桶旁犹豫了一下。
按照他以往决绝的态度,他应该把这把代表沈行“渗透”的伞扔掉。
但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伞收好放进了书包里。
“恨意是过去行为的合理结果,而观察到的改变是一个需要时间验证的当下事实,这两者可以并存。”
他想起咨询师的话,留下这把伞不代表他原谅了过去的伤害,也不代表他接受了沈行的守护。
这更像是对自己内心复杂感受的承认和接纳,他允许自己看到沈行此刻的改变,同时也牢牢守护着自己那颗尚未完全愈合的心。
回到宿舍,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滑落,模糊了窗外世界的轮廓。
予乐安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室内光线昏暗,被雨幕柔化的天光映照着他平静却复杂的侧脸。
那把黑色的折叠伞,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书包里。
人心是一座复杂的城邦,曾被战火蹂躏,城墙坍塌,遍地焦土。
恨意是那场战争留下的伤疤,每一次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入侵者的暴行。
而如今,城外徘徊的不再是军队,只是一个放下武器试图帮忙清理废墟的陌生身影。
你可以选择紧闭城门,用箭矢对准他,这是你作为受害者的绝对权利,你也可以选择在城楼上冷眼观察,看他是否真的洗去了手上的血污,看他带来的,是重建的砖石还是新一轮的火种。
予乐安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座残破的城楼上。
他无法忘记过去的烽火连天,那是沈行亲手烧毁了他的尊严,他的信任要将他化为灰烬。
过去与现在像不同颜色的丝线被命运这双喜怒无常的手粗暴地揉搓在一起缠成了一个死结。
用快刀斩断只会伤及自身,而若要解开则需要神只的耐心和直面每一根丝线来源的勇气。
予乐安感到疲惫,他既没有挥刀斩乱麻的决绝,也尚未拥有那份解开的耐心与勇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咨询师引导的那样,允许这些矛盾的情绪共存。
允许自己恨着过去的沈行。
也允许自己看到现在这个正在改变的沈行。
允许自己因为那些无声的关怀而产生细微的动摇。
也允许自己牢牢守护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真正的强大,或许不在于永不回头的决绝,而在于拥有回头审视的勇气后依然能自主决定是转身离开还是留下重建。
雨声渐渐小了,天空透出些许亮色,予乐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将那把伞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了房间的角落。
有些战争,硝烟散尽后,留下的不是胜利者与失败者,而是两个都需要在废墟上学习如何生存的灵魂。
而救赎的道路,往往不是单向的宽恕,而是艰难的重塑与跋涉。
又过了一周,那是一条连接着打工快餐店和学校后门的僻静小巷,平时就人烟稀少,入了夜更是昏暗静谧。
予乐安刚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兼职,身心俱疲,脑袋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和应对顾客而嗡嗡作响。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靠着惯性在往前走,眼神有些涣散,一个身影猛地从垃圾桶旁窜出,带着癫狂的笑声和一股难闻的气味,直直地朝他扑来。
予乐安悚然一惊,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他看清了那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把水果刀。
“滚开!”那疯子挥舞着刀,口齿不清地嘶吼着。
高中时被沈行在巷口威胁的阴影与眼前真实的利刃重叠,触发了他最深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他没有任何思考转身就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沿着错综复杂的小巷拼命狂奔。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身后是那个疯子癫狂的追逐声和叫喊。
予乐安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他慌不择路,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就在他冲出一个拐角以为暂时甩开了对方稍微松懈了一瞬时,脚下却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
一声闷响,他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
予乐安顾不上疼痛,惊恐地回头望去,身后空空如也,那个拿着刀的疯子没有追上来,或许是迷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他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
直到这时,予乐安才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摔倒后他的手按在了地上散落的不知是碎玻璃还是尖锐石子上,划破了皮肉,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染红了手掌和地面。
予乐安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掌,惊魂未定,浑身在发抖,他都没来得及细想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出现刚才那个人。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以极快的速度从另一条岔路口冲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
予乐安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要往后缩,以为是那个疯子又追来了。
“乐安......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