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风扇转动的“嗡嗡”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飞虫,在狭小的房间里盘旋往复。扇叶上积着的薄灰随着转动微微扬起,在月光下形成细小的尘埃光柱,缓缓飘落在褪色的碎花床单上。那床单是母亲用嫁妆布料改的,靛蓝色的底布上绣着的牡丹图案早已洗得模糊,边角却还留着母亲当年缝补的细密针脚——去年小敏不小心被桌角勾破了个口子,母亲连夜用同色的线补好,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只在触摸时能感受到布料纹理的细微变化,裹着旧时光的温软。 房间里的空气带着盛夏特有的闷热,即便风扇不停转动,吹出来的风也带着股暖意。小敏因为傍晚那瓶冰镇的青岛啤酒,脑袋刚沾到洗得发白的荞麦枕就睡熟了,呼吸平缓得像山间的溪流,偶尔轻轻哼唧一声,像是在梦里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床头柜上,空啤酒瓶还立在那里,瓶身上沾着的未干水珠顺着瓶身蜿蜒滑落,在木质柜面上积成一小滩水渍,晕开淡淡的水痕。 这瓶啤酒是陈炎特意骑车去村口小卖部冰柜里拿的。傍晚吃完饭,小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扇着蒲扇,嘟囔着“天好热,要是能喝口冰的就好了”,陈炎听了没说话,转身就推出了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村口小卖部离家里有两里地,来回蹬了十分钟自行车,风里都带着燥热,吹得他后背的汗湿了又干,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冰柜里的啤酒不多了,他特意挑了瓶日期最新鲜的,用塑料袋裹着往回赶,生怕路上化了,回到家时瓶身还带着冰碴,小敏接过时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像得了糖的孩子。 荞麦枕是母亲去年秋天用新收的荞麦壳缝的,浅灰色的粗棉布枕套洗得有些发白,针脚细密整齐,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麦香,混杂着阳光晒过的温暖味道。小敏总说这枕头睡得舒服,比镇上买的羽绒枕还软,每天睡前都要把脸埋在枕头上蹭蹭,像只黏人的小猫。此刻,她的脸颊贴着枕头,嘴角微微上扬,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温热的空气里,飘着两股熟悉的香味。一股是二婶那瓶两块五毛钱的“友谊”雪花膏味道,乳白色的膏体涂在脸上滑溜溜的,带着淡淡的杏仁香。小敏总爱偷偷用二婶的雪花膏,每次去二婶家玩,趁二婶不注意就挖一点抹在脸上,用完还会小心翼翼地把盖子拧好,藏回二婶梳妆台的抽屉里。有一次被二婶撞见了,二婶也没说她,反而笑着把雪花膏塞给她,说“喜欢就拿去用,婶这儿还有”,小敏却红着脸不肯要,后来陈炎特意去镇上的供销社给她买了一瓶,她宝贝得不行,每天只敢用一点点,生怕用得太快。 另一股香味是小卖部三块八一瓶的茉莉洗发水味道。前几天陈炎去镇上赶集,看到小卖部新进了这种洗发水,包装上印着大大的茉莉花图案,他想起小敏之前说“同学的头发好香”,就买了一瓶回来。昨天傍晚,他帮小敏在院子里的井边洗头,温水顺着小敏的长发流淌,泡沫丰富细腻,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泽,风一吹,满院子都是茉莉的清香。小敏当时还仰着头问他“哥,我头发香不香”,声音甜甜的,像刚成熟的果子。 这两种熟悉的香味钻进陈炎的鼻腔,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刚才陪小敏喝啤酒时,他也跟着喝了两口,酒精让脑子有些发沉,竟莫名冒出些杂乱的念头——看着小敏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竟有些走神。他赶紧用指甲掐了下掌心,尖锐的痛感顺着指尖传来,才把那些不该有的杂念压下去,心脏却还在“咚咚”地跳着,像擂鼓一样。 他侧躺着,背对着小敏,浑身却有些发燥。不是因为风扇吹不到后背的死角——风扇摇头时偶尔能扫到一缕凉风,带着些许凉意,而是一想到前世的日子,心口就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 前世的记忆像老旧的电影胶片,一帧帧在脑海里闪过。那年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拿着成绩单回家时,母亲坐在门槛上哭,父亲蹲在旁边抽着旱烟,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他背着母亲连夜缝好的帆布铺盖卷,挤上了去南方的绿皮火车。火车上挤满了人,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汗味、烟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难闻得让人想吐。他缩在角落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满是迷茫,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到了城里,他在工地找了份搬砖的活,一天挣二十块钱。工地上的日子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搬着沉重的砖块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手掌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有时还会被砖块划破,渗出血来。晚上就睡在漏风的工棚大通铺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床板是用几块木板拼的,一翻身就“吱呀”作响。床底下经常有老鼠窜来窜去,吱吱的叫声整夜不停,他常常半夜被吓醒,再也睡不着。 妹妹们跟着他受了不少苦。父母年纪大了,只能在家种几亩薄田,收入微薄。小敏当时才十七岁,原本还在镇上读高中,为了给他凑复读的学费,偷偷退了学,背着母亲用他穿旧的蓝布衫改的碎花布包,去了南方的电子厂打工。那布包的带子有些松垮,母亲特意在上面缝了个小小的布口袋,让她放零钱,小敏却总舍不得花,把省下来的钱都寄回了家。 后来他才知道,小敏在电子厂的日子有多难。流水线上的工作枯燥又辛苦,每天要站十四个小时,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焊电路板的烙铁温度很高,她的手上被烫出了好几个褐色的疤痕,却从来没跟家里说过。夏天车间里闷热得像蒸笼,温度计显示快四十度,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她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晚上下班回到宿舍,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倒头就睡。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电路板熬得有些散光,看东西总要眯着眼,却在每次打电话时都笑着说“哥,我在厂里吃得好睡得好,你别担心”,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一想到这些,陈炎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前世的他太没用了,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让她受了那么多苦。这一世,他好不容易抓住了野菜的商机,赚了七十多万。那笔钱他用旧报纸包了足足五层,藏在床板底下的暗格里,每次摸起来都沉甸甸的,带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他终于有能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能给小敏买新裙子、买她爱吃的奶油冰棍,能让父母不用再为了几毛钱算计,怎么能因为一点酒精,就对从小疼到大的邻家妹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陈炎,你混蛋!”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指甲陷进肉里的痛感让他想起前世在工地搬砖时,手掌被砖块磨破的疼,那种疼是身体的,而此刻的疼,更多的是心里的愧疚——他怎么能对那个把最后一口糖塞给他、在他失意时陪着他的小敏,有半点亵渎的想法? 两种念头在他脑子里拉扯,一边是前世的愧疚和今生的守护决心,一边是酒精催化下的短暂杂念,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的青筋鼓了起来,像两条蠕动的小青虫,在皮肤下游走,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 他悄悄转过头,动作轻得像猫,生怕惊动了身边熟睡的人。窗外,老槐树的枝叶茂密,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筛成细碎的银斑,洒在房间的地板上、墙壁上,像撒了一把碎银子,晃得人眼睛有些发花。 小敏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像一捧乌黑的瀑布,发丝柔顺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是他昨天刚给她洗过的,还帮她梳了好久的麻花辫。当时小敏坐在小板凳上,他站在身后,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能感受到发丝的柔软,小敏还时不时回头跟他说话,说学校里的趣事,说同桌新买的钢笔,声音叽叽喳喳的,像只快乐的小鸟。此刻,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还有一根调皮地缠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她的脸颊圆圆的,皮肤白皙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透着健康的粉色。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沾了露水的小扇子,浓密而纤长,每一次颤动都让陈炎想起她小时候哭闹时的模样——有一次她摔破了膝盖,坐在地上哭,睫毛上挂着泪珠,像两颗晶莹的珍珠,却还不忘把兜里的糖塞给他,说“哥,给你吃,我不疼”。 小敏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不知道是梦到了昨天那条让她欢喜不已的粉色连衣裙,还是梦到了镇上小卖部里五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 昨天下午,陈炎去镇上买摩托车时,特意绕到服装店给小敏买了条裙子。粉色的裙摆上有精致的蕾丝花边,领口处还绣着小小的蝴蝶结,是小敏最喜欢的款式。他在服装店镜子前比划了好久,想象着小敏穿上的样子,还跟老板砍了十分钟价,最后以三十五块钱买下——老板一开始要四十块,他软磨硬泡了半天,老板才松口,笑着说“看你疼妹妹,便宜点卖给你”。回到家,小敏看到裙子时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裙子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裙摆飞扬,像一只粉色的蝴蝶,还拉着他的手问“哥,我穿这个好看吗”,眼睛亮得像星星。 而那奶油冰棍,是小敏夏天最喜欢的零食。镇上小卖部的冰棍种类不多,奶油味的总是卖得最快,每次去晚了就没了。有一次小敏放学回来,哭着说“今天没买到奶油冰棍”,陈炎心疼得不行,第二天特意提前去镇上,买了两根揣在怀里,用棉袄裹着带回家,回到家时冰棍还没化,小敏吃得一脸满足,嘴角沾着奶渍,还不忘把另一根递给他。 就在这时,小敏轻轻呓语了一声,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带着奶气的鼻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冰棍……甜……”,然后转了个身,将后背完完全全呈现在陈炎眼前。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睡衣上,浅灰色的棉质睡衣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她的腰肢纤细,隔着睡衣能看到身体的柔和曲线。腰间系着的睡衣松紧带有些松垮——是母亲用旧松紧带缝的,弹性已经不太好,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滑动,露出一小截细腻的肌肤,上面还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痣,像颗不起眼的小芝麻,却在月光下格外显眼。这颗痣陈炎小时候就见过,有一次小敏洗澡时不小心滑倒,他扶她起来时看到的,当时还开玩笑说“小敏身上有颗小芝麻”,小敏红着脸追着他打,说“不许说,这是我的小秘密”。 陈炎的呼吸顿了顿,赶紧移开目光,心脏却还是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他想起小时候小敏摔破后背那次,自己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帮她吹伤口,还笨拙地给她贴创可贴,小敏当时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没哭,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那时的她那么小,那么依赖他;现在她长大了,却还是那个会因为一根冰棍开心半天、会把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他的小姑娘。他怎么能有半点亵渎的心思? “不行,绝不能想这些!”陈炎在心里断喝一声,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颤抖着收回目光,指尖因为紧张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冰凉的汗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落在床单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拿过床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虽然是夏天,可后半夜会变凉,小敏睡觉爱踢被子,他怕她着凉。薄毯是母亲用旧毛衣拆了重新织的,米白色的毛线有些褪色,却格外柔软。他轻轻把毯子盖在小敏身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娃娃,从肩膀往下慢慢盖好,盖到她腰际时,还特意把边角掖了掖,防止她翻身时毯子滑掉。 盖好毯子,陈炎翻身坐起,老旧的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一根针划破了平静的黑暗。他吓得赶紧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小敏,瞳孔因紧张而放大,生怕她被惊醒。还好,小敏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呼吸依旧平缓均匀,像没听到动静似的,嘴角的笑意还在,似乎还在继续做着甜甜的梦。 “还好,没醒。”陈炎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淡蓝色的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很不舒服,像裹了一层湿抹布。他想下床去院子里透透气,吹吹夜风彻底冷静一下,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应该很凉快,还能闻到青草和泥土的香味,说不定还能看到萤火虫——夏天的夜晚,老槐树下总有萤火虫飞来飞去,提着小小的灯笼,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他慢慢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双脚刚碰到地面,目光就落在了小敏枕边的梳子上。那是一把塑料梳子,粉色的梳柄上印着卡通小熊图案,是小敏十岁生日时他送的礼物。梳齿间还缠着几根乌黑的长发,是昨天帮她梳头时落下的,发丝柔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陈炎走过去,拿起梳子,小心翼翼地把缠在梳齿间的头发摘下来。小敏总爱收集自己掉的头发,说以后要攒起来做个小玩意儿,还特意找了个小铁盒,把头发都放在里面,藏在枕头底下。他打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那个饼干盒大小的铁盒,盖子上印着“旺仔牛奶”的图案,已经有些生锈。打开盒子,里面装满了小敏攒的头发,还有一些她收集的小玩意儿——好看的糖纸、捡来的小石子、同学送的贴纸,满满一盒子,都是她的宝贝。 他把刚摘下的头发放进盒子里,轻轻盖好盖子,放回抽屉里。看着那个小小的铁盒,陈炎的心里又软又酸。前世他没本事,让小敏跟着他受苦,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给她买过;这一世,他一定要拼尽全力,让她好好读书,考上好的大学,穿漂亮的裙子,吃想吃的零食,再也不用为钱发愁,让她像其他同龄的小姑娘一样,开开心心地长大。 欲望的念头像被风吹散的烟,渐渐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对小敏的疼惜和想守护她的决心,像一颗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越来越坚定。 陈炎把梳子放回小敏枕边,轻轻拉开房门。房门的合页有些生锈,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屏住呼吸,慢慢把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走了出去,然后又轻轻把门关上,只留下一条小缝,方便等会儿回来时进门。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蟋蟀鸣叫声,清脆而有节奏,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夜风带着槐花香吹过来,拂去了他身上最后的燥热,让他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伞,遮住了半边院子,树影婆娑,在月光下晃动。 陈炎走到老槐树下,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树干上有不少纹路,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小时候经常爬这棵树,树干上还能看到他当年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圆圆的月亮像一个银盘,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周围点缀着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像眼睛在眨。 他想起明天的计划——早上要去镇上把摩托车买回来,之前跟老板谈好了价格,还交了定金;买完摩托车,要去批发市场给二婶买些米面油和日用品,二婶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之前答应了要帮衬她;下午还要去外公家看看,外公的腿不好,上次说想吃镇上的桃酥,他得买两斤带过去。 这些计划在脑海里清晰起来,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努力赚钱的想法。只有赚更多的钱,才能更好地守护家人,才能让小敏、父母、二婶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夜风轻轻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的决心。陈炎闭上眼睛,感受着夜晚的宁静,心里默默许下诺言:小敏,哥这一世,一定护你周全,让你永远开开心心的,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陈炎睁开眼睛,觉得心里的燥热和杂念都消失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抬头看了看月亮,估摸着时间不早了,该回房间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去买摩托车。 他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小敏还在熟睡,呼吸平缓,嘴角的笑意依旧。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银辉,显得格外恬静。陈炎走到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他看到小敏穿着新裙子,在院子里笑着奔跑,身后跟着小丽和小萤,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