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夜风还带着未散的寒意。比起南疆的湿热,这里的干燥总让叶知秋觉得喉间有些发紧。她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廊下灯笼的光,细细擦拭着“吟霜”。刀身映出她沉静的眉眼,也映出院角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落英簌簌。
距离锦绣阁那场惊变已过去半月,朝堂因此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李侍郎一党倒台,苏挽袖交出账册后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笺向云无涯道别。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可叶知秋心底却隐隐觉得,这长安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云无涯披着一件墨色外袍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封没有署名的素色信笺。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刚处理完事务的倦色,但看到院中的叶知秋时,那倦色便化作了灯下温润的笑意。
“这么晚还在练功?叶姑娘如此勤勉,显得我这个雇主很是苛待。”他信步走来,很自然地在叶知秋身旁坐下,带来一阵清苦的药香。
叶知秋收刀入鞘,瞥了他一眼:“比不上云神医日理万机。”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信笺上,“又有麻烦?”
“麻烦?”云无涯挑眉,将信笺随手递给她,“或许吧,看看。”
叶知秋接过展开,信上只有一行字,墨迹殷红,竟像是用朱砂所写:
“画皮易骨,红粉骷髅。三日之内,求医于城南百花深处。”
落款处,印着一枚小小的、颜色异常鲜红的胭脂印。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画皮易骨”、“红粉骷髅”八字,更是让人脊背生寒。
“百花深处?”叶知秋蹙眉,“那是……”
“长安城最有名的销金窟,烟花之地。”云无涯端起石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清闲。”
“这胭脂印……”叶知秋指着落款。
云无涯凑近了些,就着她的手仔细嗅了嗅那信笺上的胭脂气味,随即眉头微蹙:“除了寻常的香料,还掺了一味‘血竭’和……极淡的腐气。”
血竭活血化瘀,但用在此处,结合“红粉骷髅”之语,不免让人联想到鲜血。而那丝腐气,更是蹊跷。
“去吗?”叶知秋问。这明显是一个陷阱,或者说,一个极其诡异的邀请。
云无涯放下茶杯,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去,为什么不去?‘画皮易骨’,听起来比苏大小姐的账本有趣多了。”他看向叶知秋,唇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再说,带叶姑娘去见识见识长安的软红十丈,免得你总以为天下只有刀光剑影。”
叶知秋懒得理会他的调侃,只道:“何时动身?”
“明日吧。”云无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总得让送信的人,好好准备一番不是?”
他走到廊下,又回头看她,灯火在他身后勾勒出修长的轮廓:“夜里风凉,早点歇息。明日……”他顿了顿,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或许要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次日傍晚,城南,百花深处。
与其他秦楼楚馆的喧嚣浮华不同,百花深处是一座三进出的精致园子,曲径通幽,丝竹管弦之声从掩映的亭台楼阁中隐隐传来,更添几分靡丽与神秘。
云无涯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玉冠束发,少了些许平日的疏懒,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叶知秋依旧是劲装打扮,只是外罩的纱衣换成了更不起眼的墨蓝色,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护卫,跟在他身侧。
刚踏入园子,一股浓郁得有些呛人的混合香气便扑面而来。衣着华丽的恩客与浓妆艳抹的女子穿梭其间,调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
一个打扮得体的鸨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目光在云无涯身上一转,便知非富即贵:“这位公子面生得很,第一次来我们百花深处?可有相熟的姑娘?”
云无涯摇着折扇,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大厅,淡淡道:“听闻贵处有位‘琉璃’姑娘,色艺双绝,特来一见。”
那鸨母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又热情道:“公子消息真灵通!只是……琉璃姑娘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见客。不如让妈妈我给公子介绍几位更好的?”
“身子不适?”云无涯挑眉,指尖弹出一枚金叶子,精准地落入鸨母手中,“巧了,在下略通岐黄之术,或可为姑娘诊治一番。”
鸨母捏着那枚分量不轻的金叶子,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压低声音道:“公子,不是妈妈我不通融,实在是……琉璃姑娘她……唉,您还是别去打搅了,晦气!”
“哦?”云无涯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怎么个晦气法?”
鸨母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左右看了看,才用气声道:“琉璃姑娘……她疯了!前几日起就开始胡言乱语,说什么……镜子里的不是自己,皮囊下面……是骨头!还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送进去的饭食也基本不动……昨儿个晚上,伺候她的丫鬟小翠,更是……更是吓得不省人事,现在还没醒呢!”
皮囊下面是骨头?
云无涯与叶知秋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与信上“画皮易骨,红粉骷髅”之语,不谋而合。
“无妨,”云无涯收回目光,对鸨母道,“带路。诊金,少不了你的。”
或许是那枚金叶子起了作用,或许是云无涯的气场太过强大,鸨母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一跺脚:“罢了罢了,公子执意要去,妈妈我就带您去瞧瞧。不过话说在前头,若冲撞了公子,可别怪妈妈我没提醒!”
她引着二人穿过几道回廊,越往里走,越是安静,空气中的脂粉气也淡了些,反而隐隐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于信笺上的那股混合着香料的腐气。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僻静的绣楼前。楼门紧闭,窗棂上也垂着厚厚的帘子,与其他地方的灯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
“就是这儿了。”鸨母指着那绣楼,脸上带着惧色,“公子,您自己进去吧,我……我就不陪着了。”说完,像是怕沾染什么似的,匆匆走了。
云无涯上前,并未敲门,而是轻轻一推。
“吱嘎——”
门应声而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劣质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梳妆台上,一面铜镜反射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弱天光,映出一个模糊的、坐在镜前的窈窕背影。
那身影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长发披散,正对镜梳妆。
似乎听到开门声,那身影的动作顿住了。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云无涯和叶知秋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美艳的脸庞,柳眉杏眼,肤光胜雪。然而,在那完美的妆容之下,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如同两个漆黑的漩涡。更诡异的是,她的嘴角,正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弧度,缓缓向上拉扯,露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她的手中,正拿着一盒颜色异常鲜红的胭脂,那红色,刺目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她看着门口的两人,用一种飘忽如同梦呓的声音,轻轻说道:
“你们……是来帮我画皮的吗?”
( 第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