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微明。
北平城外的寒风愈发凛冽,刮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朱棣一大早便亲自来到神机营的营地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焦虑。
“殿下,鞑靼前锋屡次叩关,密云卫一带军情最为紧急。”
“臣弟已备好马匹,想请殿下移驾,亲眼看一看我北平边军的苦楚。”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沙哑,仿佛是为国操劳,彻夜未眠。
蓝玉站在朱标身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演。
接着演。
朱标从温暖如春的主帐中走出,他身上那件玄色金龙常服,在清晨的微光下,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看了一眼朱棣,目光平静。
“四弟有心了。”
“头前带路吧。”
一行人策马,向着密云卫的方向疾驰而去。
朱棣显然是精心设计了这条“视察路线”。
沿途所过,皆是破败的村庄。
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百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到王爷和太子的仪仗,眼神里是麻木与躲闪。
越靠近密云卫大营,景象便越是凄凉。
朱棣仿佛不经意地指着路边一处废弃的烽火台,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您看,此处的烽火台,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使用。”
“非是臣弟不愿修缮,实在是……军饷不足,一分钱要掰成八瓣花,只能先紧着刀枪和口粮,这些……唉!”
一声叹息,将一个为国分忧、却有心无力的贤王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终于,密云卫的大营,出现在众人眼前。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难民窟。
营墙是用掺着烂泥的碎石草草垒砌,营门歪歪斜斜,几名站岗的士兵,身上的甲胄残破不堪,手中的长枪甚至还是木杆。
看到太子仪仗前来,营内士兵纷纷涌出,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黯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粮囤的方向,几座粮仓空空如也,只有地上散落的几许发霉谷壳。
朱棣翻身下马,走到朱标面前,脸上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
“殿下,您都看到了。”
“这就是我大明朝的北方门户!”
“臣弟不是在哭穷,更不是在向朝廷伸手!”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
“臣弟只是想让殿下,让父皇知道,我北平的将士,过的是什么日子!”
“非臣不尽力,实乃军饷不足,难以养兵啊!”
话音落下,周围的边军将士,眼中都泛起了红光,一股悲怆的气氛,在整个营地蔓延开来。
朱棣安排的接风宴,就设在主将的大帐内。
说是宴席,桌上也不过是几盘咸菜,一盆看不见肉的菜汤,和一些粗劣的黑面馒头。
酒过三巡。
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武将,突然站起身,他满饮一杯浊酒,通红着双眼,扑通一声跪倒在朱标面前。
此人正是北平卫指挥使,张武。
“殿下!”
张武声泪俱下,声音嘶哑。
“末将有一言,憋在心里许久,不吐不快,今日便是死,也要说出来!”
朱棣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得意,却立刻板起脸呵斥道:“张武!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王爷!”张武猛地抬头,状若疯狂,“您心善,不愿让殿下为难,可我等边关将士,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他转向朱标,重重磕了一个头。
“殿下,末将听闻,京城新立的神机营,普通士兵一月军饷,便有三两银子!”
“而我等边军,一月不过七钱!还时常拖欠!”
“神机营的弟兄,人手一把无敌火铳,我等边军,连像样的弓箭都配不齐!许多人还在用竹弓!”
“殿下!同为大明军人,为何厚此薄彼至此!”
“我等不求神兵利器,只求殿下能一碗水端平,让我北平十万将士,能吃上一口饱饭,有一件御寒的冬衣!”
“求殿下,为我等做主啊!”
说完,他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北平将领,都低着头,肩膀耸动,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朱棣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不忍”与“无奈”。
好一出君臣同心、为国请命的苦情大戏!
蓝玉的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几乎就要当场发作。
然而,朱标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波澜。
他甚至还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那寡淡的浊酒。
许久,他才缓缓放下酒杯,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指挥使,说完了?”
朱标的声音很平静。
张武一愣,抬起头,对上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眸子,心中莫名一寒。
“说……说完了。”
“很好。”朱标点了点头。
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更没有动怒。
他只是对着帐外,淡淡地开口。
“蒋瓛。”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帐门口。
锦衣卫指挥同知,蒋瓛。
他的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
“殿下。”
“把孤为燕王殿下准备的‘礼物’,念给他听听。”
朱棣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只见蒋瓛翻开卷宗,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语调,响彻整个大帐。
“洪武二十四年,三月。户部下拨北平军饷,合计白银三十万两。其中,十万两,经燕王府‘长盛钱庄’转手,流入王府内库,用于扩建王府西苑。”
轰!
朱棣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猛地站起,脸色煞白!
蒋瓛的声音没有停顿,如同最精准的刀,一刀刀地割在他的心上。
“洪武二十四年,六月。朝廷拨付北平边军冬衣十万套,棉甲三万副。其中,五万套冬衣,两万副棉甲,被燕王府以‘折旧损耗’为名,通过边境商路,卖与关外女真部落,获利白银八万两。”
“洪武二十四年,九月。兵仗局运抵北平神机铳五百杆,精钢箭矢十万支。三日后,其中两百杆神机铳,五万支箭矢,出现在蒙古鞑靼部的黑市上……”
“……”
一桩桩!
一件件!
时间,地点,数目,经手人!
所有细节,分毫不差!
蒋瓛每念一句,朱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当念到他私自动用军饷,在城外为自己修建奢华的围猎别院时,朱棣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而刚才还哭得声泪俱下的张武,此刻已经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为将士请命。
他是在为一个巨大的贪腐集团,做最后的殉葬!
“够了!”
朱棣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试图阻止这公开的处刑。
然而,朱标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冰冷刺骨。
“孤让你说话了吗?”
朱棣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看着朱标,那张年轻而平静的面容,此刻在他眼中,比地狱的恶鬼还要恐怖!
他全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就是故意在看自己演戏!看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卖力地表演!
羞辱!
这是比刀子更锋利的羞辱!
蒋瓛念完了最后一笔账目,合上卷宗,躬身退下。
整个大帐,落针可闻。
朱标缓缓站起身,走到瘫软如泥的张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指挥使,现在,你还觉得是孤的‘神机营’,抢了你们的军饷吗?”
张武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标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噤若寒蝉的北平将领。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脸色惨白如纸的朱棣身上。
他笑了。
那笑容,灿烂而温和,却让朱棣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四弟,你辩解一下。”
“你说,这些账目,是真是假?”
“臣……臣弟……”朱棣嘴唇发干,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用最苍白的借口,“是……是临时周转!对!是临时周转!待朝廷新一批军饷到账,臣弟……立刻就归还!”
“哦?周转?”
朱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好一个临时周转。”
他拍了拍手。
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数名神机营士兵,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走了进来。
砰!砰!砰!
箱子被重重放在地上,盖子被打开。
刹那间,整个简陋的大帐,都被一片刺目的光芒所照亮!
白花花的银子!
一锭锭崭新的官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里,是白银二十万两。”
朱标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帐中回荡。
“是孤,从东宫内库里,为北平的将士们,带来的‘见面礼’。”
他走到朱棣面前,看着他那张震惊、恐惧、屈辱交织在一起的脸,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四弟,你不是缺钱吗?”
“孤给你。”
“不过……”
朱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钱,怎么发,孤说了算。”
他转过身,对着帐外所有闻声而来的边军将士,朗声宣布:
“传孤之令!”
“自今日起,所有北平边军将士,军饷翻倍!”
“所有拖欠的饷银,由孤的亲卫,三日内,全部补发到位!”
“孤,亲自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