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招待所。
名为招待,实则囚笼。
房间四壁做了软包处理,白得刺眼。地板上那张焊死的单人床,是韩正这两天唯一的活动空间。
没有日夜,只有头顶那盏24小时长明的白炽灯,要把人的精神熬干。
韩正坐在床沿,曾经熨帖的厅级干部衬衫此刻皱如抹布。两天没刮的胡茬疯长,在他灰败的脸上圈出一片阴影。
桌对面,审讯官张凯把签字笔拍在桌上。
“韩正,别把大家都拖得难受。”
张凯点了支烟,红点在烟雾后明灭,他没递给韩正。
“倒卖国资,这帽子扣下来就是无期。临江港的出货单上,签的是你韩正的大名。”
韩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省长很痛心。”张凯弹了弹烟灰,语气放缓,“只要你把这事儿扛下来,说是个人贪念,你老婆在教育局的位置还能动一动。”
韩正惨笑。
贪念?
那几千吨稀土配额,是赵建国一个电话批下来的“战略调动”。现在东窗事发,电话记录没了,批条飞了,他成了那个偷天换日的国贼。
弃车保帅,好一盘大棋。
铁门上的观察窗突然被拉开。
“张主任,909厂的秦峰到了。上面特批五分钟,说是核对涉案设备参数。”
张凯眉头拧成川字。
秦峰。
那个把天捅破的年轻人。
“让他进来。”张凯掐灭烟头,“开录音,盯死他。敢说半句案情,立马轰出去。”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秦峰走了进来。
手里拎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神色平淡得像是来串门。
韩正抬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怨毒。在他眼里,秦峰是那个推手,是送他进地狱的判官。
“韩厅长。”秦峰拉开椅子,没坐满,身体微微前倾,“909厂那套EUV光源参数对不上,我想问问,当初合同里的具体数值。”
“无可奉告。”韩正冷笑。
张凯在旁抱臂,目光审视。
秦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瓶盖倒扣在桌面上。
他伸出食指,蘸了点溢出的水珠。
“韩厅长,我看过你03年的文章,《论老工业基地的阵痛》。”
秦峰自顾自地说着,手指在桌面上无声滑动。
“文风犀利,哪怕是那时候,你也没想过要当谁的狗。”
韩正身体一僵。
那篇文章因为过于激进,断送了他三年的晋升路。
秦峰的手指在桌面上停住。
水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只有三个字,转瞬即逝。
图书馆。
韩正瞳孔骤缩。
秦峰手掌抹过桌面,水痕消失,只余一片深色湿润。
“赵建国想让你死在里面。”
秦峰的声音极低,语速极快,像是气流擦过耳膜,“东西给我,我保你全家,送他下去陪你。”
张凯往前跨了一步,厉喝:“秦主任!注意纪律!”
秦峰转头,温和一笑:“抱歉,韩厅长嗓子哑,我听不太清参数。”
韩正死死盯着秦峰。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绝对的冷静。不是怜悯,是棋手看着棋盘的冷静。
他在赌。
赵建国已经把他当成了死人,而眼前这个人,要把死人变成利刃。
韩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弓成了虾米,肺像是要咳出来。
“水……水……”
张凯嫌恶地退开半步。
秦峰起身,递过那瓶水。
两手相交。
韩正枯瘦的手指猛地扣住秦峰手腕,借着身体遮挡,另一只手极快地在秦峰掌心塞进一样东西。
那是他袖口的一枚电木扣子。
早已松动,只连着一根线,一拽即落。
“滚吧!”
韩正把水瓶砸在地上,水花四溅,他嘶哑着嗓子咆哮,“老子不记得什么参数!滚!”
秦峰收回手,插进裤兜。
指腹摩挲着那枚冰凉的扣子。
“遗憾。”
……
走出招待所,阳光有些刺眼。
秦峰摊开手掌。
黑色的旧式电木扣,背面并不是光滑的。
上面有几道陈旧的划痕,像是被某种尖锐物体刻意破坏过。
不像是临时刻的,更像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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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索书号。
韩正这条老狐狸,早在当上厅长的那一天,就给自己留了后路。
……
省图书馆,c区角落。
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纸张特有的酸味。
秦峰抽出那本落满灰尘的《东江省机械工业志》。
书页中间被精心挖空,形成一个小小的暗格。
一张折叠了四次的A4纸静静躺在里面。
展开。
是一份复印件。
字迹狂草,透着一股子唯我独尊的霸气。
“关于临江港战略物资调动,特事特办,免予查验。赵建国。2008.5.12。”
这是赵建国的亲笔批条。
也是把这位封疆大吏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最后一颗钢钉。
车内。
苏清瑶接过那张纸,手很稳。
“这张纸如果是韩正交上去,会被说是伪造。如果是纪委搜出来,可能会‘不慎遗失’。”
她把纸折好,放进爱马仕手包的夹层。
“但如果出现在中纪委巡视组王铁组长的餐桌上,那就是核弹。”
秦峰点燃一根烟,车窗降下一条缝。
烟雾被负压吸走,像一条灰色的蛇。
“赵家在京城也有人。”
苏清瑶转头,平日里温婉的眉眼此刻锋利如刀。
“那就比比看,谁的根更深。”
……
周五,省委一号会议室。
冷气开得很足。
红木圆桌光可鉴人,鲜花娇艳欲滴。
赵建国坐在首位,红光满面,正在主持全省廉政工作会议。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十分钟前,他刚刚签署了对韩正的“双开”文件。
陆承坐在列席区。
他穿着深色西装,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目光偶尔扫过末席的秦峰,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嘲弄。
“同志们。”
赵建国敲了敲话筒,回声在会议室激荡。
“最近临江港的案子,触目惊心!韩正身为高级干部,丧失信念,把手伸向国资,这是耻辱!是我们队伍里的毒瘤!”
台下,笔尖沙沙作响,所有常委都在认真记录。
赵建国越说越激昂,正义凛然。
“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职位多高,只要触犯党纪国法,我们绝不姑息,必须刮骨疗……”
“毒”字还没出口。
砰!
厚重的双开大门被猛地推开。
没有敲门。
巨大的撞击声让所有人一惊,赵建国端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
三个穿着深蓝西装的男人大步入内。
领头一人,国字脸,神情如铁。
那种气质不属于地方,带着京城特有的肃杀。
“这里是省委常委会!谁让你们闯进来的?”秘书长拍案而起。
领头男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赵建国面前。
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从公文包取出一张纸。
红头。
国徽。
“赵建国。”
甚至没有称呼“同志”。
“我是中纪委第三巡视组组长王铁。关于临江港走私案及相关严重违纪问题,请跟我们走一趟。”
会议室瞬间陷入真空。
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呼啸声。
赵建国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变成了惨淡的灰白。他张了张嘴,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软得像面条。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要给京里打电话……”
声音颤抖,哪还有半点刚才斥责腐败的威严。
“不用打了。”
王铁面无表情,“这就是京里的意思。”
两名工作人员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这位东江省的一号人物。
没有任何体面。
就像拖走一袋垃圾。
赵建国被拖行着经过会议桌末端。
他死死盯着秦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怨毒,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诅咒什么。
秦峰坐在椅子上,连姿势都没变。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赵建国,在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字:
罪有应得。
列席区。
咔嚓。
那支昂贵的万宝龙钢笔,在陆承指间断成两截。
墨水染黑了他的手指,像洗不掉的污点。
他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舅舅像死狗一样被拖走,看着周围那些平日巴结赵家的人此刻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
天塌了。
秦峰合上笔记本,转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胜利者的狂欢,只有更深沉的战意。
陆承读懂了秦峰那个眼神:
别急,我们还没完。
会议室外,迟到的警笛声终于响起,凄厉得像是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