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搭在肩膀上的瞬间,净尘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不是血肉之躯的触感,更像是一片亘古永存的寒渊,将自身的存在投影到了他的肩上。仅仅是这轻描淡写的一搭,他周身流转的,自以为已经登堂入室的黑暗咒力,便如遇骄阳的初雪,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那股熟悉的,如同深渊般浩瀚,足以冻结一切,甚至连思维都能凝固的威压,让他凝聚在指尖,准备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的“慈悲之咒”,瞬间溃散。
咒力反噬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但他浑然不觉。与此刻灵魂深处涌起的无边恐惧相比,肉体的痛苦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甚至,不敢回头。
因为他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是这片黑暗庭院唯一的主宰,是他所有力量与恐惧的源头。
“噗通”一声,他毫不犹豫地,就要双膝跪地,向着身后之人,行最谦卑的大礼。这是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本能,是对绝对力量的臣服。
“主人……”
“站着。”
苏厄的声音,依旧平淡,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净尘的身体,僵在半跪的姿态,膝盖离地面仅有寸许,却再也无法落下。那道无形的命令,比世间最坚硬的磐石还要沉重,让他不敢再有丝毫动作,连呼吸都近乎停滞。冷汗,从他的额角无声滑落。
苏厄的手,从他肩膀上移开。
他缓步,从净尘的身后走出,来到了那名单膝跪地,重伤濒死的麻衣女子面前。
他没有立刻动手。
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离死不远了。生命本源,如同风中残烛,燃烧过半,神魂也处在崩溃的边缘,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她的气息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但她的眼神,依旧没有屈服。
那双锐利的眸子,穿透了死亡的阴影,死死地盯着苏厄,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却依旧不肯低下头颅的孤狼。那其中燃烧的,是仇恨,是决绝,是哪怕神魂俱灭也要撕下敌人一块血肉的疯狂意志。
“不错。”
苏厄的目光,转向净尘,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做得不错。”
这句赞赏,让净尘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与敬畏。
“至少,没让我的‘庭院’里,长满我不喜欢的杂草。”
这句突如其来的赞赏,让净尘的心中,涌起一股诡异的荣幸,与更加深沉的敬畏。他瞬间明白了,主人赞赏的,不是他杀了多少人,也不是他战斗的结果。
而是他的“主动性”。是他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时,主动维护“庭院”秩序的这份自觉。
“不过,下次,记得把有价值的‘标本’,留下来。”
苏厄的目光,再次落回麻衣女子的身上。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敌人,更像是一位学究,在审视一块前所未见的奇特矿石。
他能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但又隐隐同出一源的“极端”力量。他所执掌的“咒”,源于恐惧、死亡、憎恨,是极致的“向外”掠夺。而这个女人的力量,却仿佛源于……献祭与守护?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
他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向着麻衣女子的眉心,缓缓点去。
麻衣女子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她能感受到那根手指上凝聚的力量,是何等的恐怖,那是一种超越了她理解范畴的,纯粹的“终结”之力。她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那足以湮灭神魂的恐怖力量,没有到来。
一股冰冷的,仿佛能看透灵魂每一个角落,解析存在本质的奇异力量,从苏厄的指尖,钻入了她的体内。
那力量,在她体内飞速游走,却不带丝毫杀伤力。它无比精巧,无比细致,像亿万只无形的眼睛,审视着她残破的经脉,窥探着她神魂的裂隙,追溯着她力量流动的每一个轨迹。
它像一个最精密的探针,解析着她力量的每一个细节,追溯着她力量的源头。
【咒力探源】!
麻衣女子的身体,无法动弹。
她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所有秘密,在这个男人的面前,被一层层地,无情地剥开。她修行至今的所有感悟,她与同伴们立下的誓言,她燃烧生命时那决绝的信念,她力量的构成方式,甚至是她记忆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角落……所有的一切,都在那股力量的探视下,无所遁形。这比直接杀了她,更让她感到屈辱与恐惧。
苏厄的眼中,光芒大盛。无数信息流在他的瞳孔深处交汇、碰撞、重组。
他,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些所谓的“净化者”,根本不是什么正道修士。他们甚至不懂得如何运用天地灵气。
他们,是一群无意识的,走上了另一条极端道路的……咒术师!
苏厄看到了,在他力量的回溯下,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看到这些麻衣修士,在某个古老的祭坛前,以自身的精血立下誓言。
他们诅咒的,不是敌人。
而是,他们自己!
他们以“生命”、“情感”、“记忆”,乃至“未来”的一切,作为献给冥冥之中某种古老法则的“祭品”。每一次动用力量,都是一次不可逆转的献祭。他们的生命在缩短,他们的情感在淡漠,他们重要的记忆在模糊。
从而,换取到了,那足以净化一切“罪恶”的,短暂而又强大的力量。
这,是一种极致的“自我诅咒”!一种以毁灭自身为代价,换取瞬间辉煌的悲壮仪式。
“有意思。”
苏厄的脸上,露出了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神情。
他觉得,这个发现,比找到【忘川渡】仪式本身,还要有趣。
它为“咒”之大道,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通往另一个方向的门。一直以来,他所理解和使用的“咒”,都是基于“施加”与“剥夺”,是让恐惧与绝望降临在他人身上。
单纯的杀戮与恐惧,只是“咒”的表象。
而这种“等价交换”,这种献祭自我以换取力量的“正向”诅咒,或许,才更接近“咒”的本源。一种与宇宙基本法则进行的冷酷交易。
他想研究一下。
他想把这种力量,也变成自己的东西。他要解析其内核,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将其“优化”,甚至……“量产”。
苏厄收回了手指。
麻衣女子虚弱地喘息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比黑衣主教恐怖千百倍的魔头,没有杀她。但刚才那种灵魂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她比面对死亡时更加战栗。
苏厄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珍贵的藏品。
他再次伸出手,指尖之上,一枚由无数扭曲、蠕动的黑色符文构成的,散发着“存续”与“禁锢”气息的咒印,缓缓凝聚。那些符文仿佛拥有生命,彼此纠缠,构建出一个稳定而又绝望的微小法则循环。
【存续咒印】。
他将这枚咒印,轻轻地,打入了麻衣女子的体内。
咒印,瞬间融入她的神魂与生命本源之中。
一股奇异的能量,扩散开来。它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精准地捕捉住了她每一缕即将消散的生命气息,然后将其强行锁回体内。又像是一副最精密的镣铐,锁住了她力量的源头,让她再也无法调动丝毫。
它吊住了麻衣女子那即将消散的生命,让她无法死去。
但同时,也禁锢了她所有的力量,让她无法恢复,甚至无法自尽。
她将永远地,维持在这种重伤濒死,却又求死不能的状态。直到,苏厄对她的“研究”,彻底结束。
“你,现在是我的了。”
苏厄的声音,平静地,在麻衣女子的识海中响起,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宣判。
麻衣女子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彻底的绝望。这种生不如死的囚禁,比直接杀了她,要残忍千百倍。她成了一件活着的,会思考的实验品。
苏厄不再理会她。
他站起身,像拎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单手,将昏死过去的麻衣女子,提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依旧保持着半跪姿势的净尘。
“回去了。”
“东荒的游戏,该换个新玩法了。”
净尘恭敬地起身,默默地,跟在了苏厄的身后。他低着头,不敢去看主人手中那件“新标本”,也不敢去揣测主人心中那宏大的计划。
他的心中,对这位主人的敬畏,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主人,不仅能轻易地,将光明化为黑暗。
更能,从所谓的“光明”之中,发掘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黑暗”。并将其,信手拈来,化为己用。这种境界,已经超出了净尘的理解极限。
苏厄,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飞速地盘算着。
一个,是神庭留下的,通往“炼魂池”的陷阱。那是一个巨大的灵魂能量收集器,原本是神庭用来对付他的武器。
一个,是这个新到手的,关于“自我诅咒”的有趣玩具。这种力量体系虽然原始,却蕴含着“法则交换”的本质。
这两样东西,如何利用,才能让它们的价值,最大化?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在他脑海中亮起。如果……将“自我诅咒”这种模式,嫁接到“炼魂池”的体系上呢?如果,让东荒无数的生灵,在无意识中,对自己进行“献祭”,将他们的生命、情感、未来,统统转化为可以被“炼魂池”吸收的纯粹能量呢?
一场针对上界神庭,一场针对“咒”之本源的,横跨两界的巨大风暴,正在他的心中,缓缓酝酿成形。这风暴的起点,或许就是手中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