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碾过崎岖的山路，忽然驶入一段陡坡，车轮顺着坡度向下滑去，颠簸得愈发剧烈。陈合被稻草盖着，双手反绑，毫无防备之下，车身猛地一顿，原是牛车停在了坡底，巨大的惯性让他的额头狠狠撞在车厢木板上，“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眼前发黑，眼泪差点飙出来，脑中嗡嗡作响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紧接着，他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车厢旁。一只粗糙的手伸进稻草堆，一把一把将覆盖在他身上的稻草扒拉开。久违的光线瞬间穿透黑暗，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眼皮酸涩得难以睁开。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眯成一条缝打量着眼前的人。
驾车的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出头，鬓角泛着几缕白发，穿着一身粗布短褂，面容清瘦，眉眼间透着几分斯文，看着就像是寻常耕作的农户，毫无之前那些人的凶戾之气。男子俯身看向车厢里的陈合，眼神平静无波。陈合嘴里塞着麻布，急着想问话，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身体微微挣扎着。
男子见状，立刻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指尖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随后，他压低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知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叫赵铁牛，记住了。”他的声音沉稳，又补充道，“我是你的甲长，按朝廷保甲制度，往后你的事归我管。”
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一块黑色的木质腰牌，递到陈合眼前。陈合定睛细看，腰牌约莫手掌大小，边缘打磨得光滑，上面用朱砂清晰地刻着字迹：姓名赵铁牛，身高五尺四寸，面色黝黑，左眉尾有一黑痣，籍贯云南昆明府者热村。每一条信息都写得明明白白，与他如今的模样隐隐契合，显然是早就备好的假户籍。
陈合心中了然，这腰牌在清朝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身份证，却能充当户籍凭证，行路、办事都离不得它。他仔细将上面的信息记在心里，尤其是姓名和籍贯，反复默念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对着甲长缓缓点了点头。
甲长见状，便伸手解开绑在他手腕上的麻绳。麻绳勒得太紧，手腕处早已红肿不堪，血脉流通的瞬间，一阵酸麻胀痛袭来，陈合忍不住皱了皱眉。
甲长又将他嘴里的麻布抽了出来，麻布带着一股尘土和霉味，陈合吐了吐舌头，干咳了几声，才勉强找回说话的力气。他接过甲长递来的腰牌，贴身揣进怀里，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木质表面，心中暗忖：看来这是要让我彻底顶替“赵铁牛”的身份了。
“现在跟我走，我带你去认认家人你娘、老婆、孩子、兄弟，还有保长。”甲长说完，转身便往山路深处走去，步伐稳健。
陈合不敢耽搁，连忙从车厢里爬出来，双脚落地时还有些虚浮，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快步跟上甲长的脚步。
山路蜿蜒曲折，两旁是茂密的草木，枝叶交错，遮住了大半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个半时辰，脚下的路渐渐平缓，前方隐约出现了几间茅草房的轮廓。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房出现在眼前，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篱笆上爬着些不知名的藤蔓，门口堆放着几捆干枯的柴火。
甲长走到篱笆外，对着屋里喊了一声：“董二娘，你儿子铁牛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几个人陆续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子，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双眼红肿得像核桃，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看就是长时间哭泣导致的，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哀伤。
一个女人搀扶着老太婆，她模样水灵，身材高挑，在肤色偏深的云南人中，算是难得的白皙，穿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裙，眼角泛红，一边走一边用袖口抽着鼻涕，眼眶湿漉漉的，显然也刚哭过不久，神情憔悴却难掩清秀。
女人身旁跟着两个小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总角，穿着打补丁的短衣，虽然没说话，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手脚还时不时动一下，透着孩童特有的活泼调皮，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孩童该有的笑意，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拘谨。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清脆却带着委屈，断断续续的。女人快步走到篱笆门前，伸手拉开了简陋的木门，眼神复杂地看了陈合一眼，没有说话。
甲长对着陈合说了声“进来吧”，便率先走了进去，陈合紧随其后，目光在这一家人身上快速扫过。
甲长走到老太婆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几句，又转向那个女人，语气温和地说：“柳氏，节哀。铁牛回来了，往后好好过日子。”说完，他对着陈合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陈合迈步上前，站在老太婆和柳氏面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甲长指着老太婆介绍道：“这是你娘董氏。”
又指着那个水灵的女人，“这是你夫人柳氏。”接着指向那两个小男孩，“这是你四弟赵铁驴，这是你五弟赵铁马。”最后指了指屋里，“里面哭的是你女儿，刚出生没多久，还没起名字，你可以给她起一个。”
甲长说完，对着柳氏使了个眼色。柳氏会意，立刻转身走进屋里，片刻后，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襁褓里的小女孩闭着眼睛，小脸皱成一团，还在哇哇大哭，声音响亮。
“抱抱你女儿吧。”甲长说道。
柳氏走到陈合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羞涩和试探，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了过去。陈合还在发呆，看着柳氏温柔的眼神，感受小女孩扑腾的小四肢，温热的触感瞬间将他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接过了襁褓，动作有些笨拙，却尽量放轻了力道。
说来也怪，小女孩被陈合抱着，哭声竟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是抽噎着，小脑袋在襁褓里蹭了蹭，竟慢慢安静了下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陈合。
甲长见状，笑了笑说：“看来你和你女儿很有缘，她平时认生得很，除了她娘，谁抱都哭个不停。”他说着，转头看向柳氏。柳氏抿着嘴，脸颊微微泛红，眼神中多了几分柔和。
陈合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孩，小小的脸蛋粉嫩，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时，甲长又开口说道：“赵铁牛原本是个船夫，专门帮人拉货为生。前些天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贪心超重，结果船在河里沉了，人当场就被淹死了。我们怕董二娘和柳氏受不了，就悄悄把尸体埋了。赵家实在太困难，才想着出售户籍找人顶替换些钱财，你现在就是赵铁牛了，明白吗？”
陈合点点头，其实在路上他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没想到被顶替的人竟这般可怜。他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孩，心中暗下决心：既然顶替了他的身份，便不能亏待这一家人。
“走吧，我带你去拜见保长。”甲长说完，转身往外走。陈合将孩子轻轻递给柳氏，柳氏接过孩子，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对着陈合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陈合跟着甲长走出篱笆门，这次走的是下山路，路面相对平缓了许多。
走了约莫两刻钟，前方出现了一户木头房。这房子比赵家的茅草房气派不少，虽然木头看着有些老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围着一圈用泥土夯成的院墙，比篱笆结实多了。甲长走到院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喊道：“保长，是我。”
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来了。”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个和蔼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整洁的蓝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到甲长和陈合，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侧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陈合跟着甲长走进院子，老妇人随手关上了院门。屋里的堂屋中央，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约莫六十多岁，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面容清癯，眼神深邃，透着一股儒雅之气，想来就是保长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泡着一碗茶，热气袅袅升起。
甲长对着老头子点了点头，算是行礼。保长对着陈合笑了笑，没有张嘴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二人坐下。陈合和甲长分别坐在堂屋两侧的椅子上。
“你的家人都见过了吧？”保长开口问道，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威严。
“见过了，保长。”陈合恭敬地回答。
“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要事在身，”保长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往后在村里有什么事，就先找你的甲长，实在解决不了，他会来找我。”
“多谢保长。”陈合应道。
保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赵铁牛这孩子，实在可惜了，为人勤快，就是太老实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合身上，语气郑重地说，“既然现在你顶替了他，那就得把他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董二娘年纪大了，柳氏带着孩子不容易，铁驴、铁马还小，你得好好照顾他们，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陈合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保长放心，我会的。”
三人坐在堂屋里又聊了许久，大多是甲长向保长禀报一些村里的琐事，保长偶尔叮嘱几句。
眼看日头渐西，甲长站起身说：“保长，时候不早了，我先带铁牛回去了。”保长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甲长喝完杯中的茶，便带着陈合离开了保长家。
路上，甲长叮嘱道：“你这三天就在家里待着，和家人好好熟悉熟悉，把他们的名字、喜好都记牢了，别露了马脚。咱们这村子叫者热村，村里的人都淳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任何事情，记得随时来找我。三天之后，会有人在村口接你，到时候我再来带你过去。”
陈合一一记下，跟着甲长往赵家茅草房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路依旧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