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合之所以笃定自己是被当成了任人宰割的替死鬼,是因为这在当时本就是清军普遍惯用的阴毒战法。
抓来的壮丁被驱赶在队伍最前头,大多空手赤拳,顶多揣把镰刀、斧头或是锄头之类的农具,纯粹是毫无价值的一次性消耗品。
他们的命贱如草芥,作用有二:一是冲在前面用肉体耗尽敌军的箭弩、火药,磨掉对方的锐气和体力;二是凭着乌压压一片的人海,给敌军造成大军压境的视觉压迫感,让对方未战先怯。等这些壮丁死得七七八八、再无利用价值时,绿营才会紧接着冲锋,绿营之后是汉八旗,再往后是蒙八旗,最后才轮到精锐的满八旗压阵,坐收渔翁之利。
而此次出征,没有蒙八旗和汉满八旗,说明是这支清军的主将擅自发动讨伐行动的,因为蒙八旗、汉八旗、以及满八旗必须由朝廷指挥,陈合推断,这应该是吴三桂的部队。
陈合心里比谁都憋屈,比谁都不甘。他和马帮众人是在猛缅(临沧)被这支清军掳走的,这里离李定国驻扎的普洱不过咫尺之遥,抓他们的清军,要么是从昆明调防而来,要么是自梁河驰援而至。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老天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自己奉陛下之命,本是要前往昆明策反厄儿特部,结果人没见到,连对方的踪迹都没打探到,反倒要不明不白死在“自己人”的埋伏之下。
他们这一路被押着走了五天,风餐露宿,受尽打骂,如今踏入茶马古道的范围,陈合心里清楚,自己的生命怕是要进入倒计时了。
他太了解李定国了,这位大明柱石要在普洱扎根立足,首要便是解决军饷粮草的经济难题,而茶马古道作为西南要道,商旅络绎不绝,是征收赋税、筹措军资的重要渠道,更是命脉所在,李定国的军队必然会在这里设下埋伏,截断清军的补给,也守住自己的经济来源。
他抬眼望了望两侧的绝壁,陡峭得如同被巨斧劈砍过一般,崖壁上光秃秃的,连半分可抓攀的藤蔓或是凸起的岩石都没有,光滑得能映出人影,近乎垂直地矗立在峡谷两侧,仿佛两堵顶天立地的石墙。真要是遭遇埋伏,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沦为活靶子。
陈合苦笑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对藤篾腰箍和脚箍,那是蔡锅头替他闺女讨来的信物,指尖摩挲着细密的纹路,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只盼着待会儿若是遭殃,能被乱箭射死,好歹留个全尸,总比被乱石砸成一滩肉酱、受尽痛苦死去强。
就在这时,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已近正午,到了清军规定的吃饭时辰。
民夫们被士兵用枪托驱赶着,排起歪歪扭扭的长队去领饭,每个人分到手里的,不过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连像样的粥都算不上。
陈合端着那只豁了口的陶碗,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刺鼻的霉味直冲鼻腔,差点没让他吐出来。这碗糊糊味道又酸又涩,分明是用发了霉的陈年糙米熬的,稀得能数清碗里零星漂浮的几颗米粒,浑浊的汤汁里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憔悴的影子。
可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饱了,,再难喝也得也喝下去,要不然怕是不等明军动手,自己先饿死了。
他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皱着眉头,咕咚咕咚灌完了整碗稀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放下碗,他忍不住四处张望,心里惦记着蔡锅头和其他马帮兄弟:不知道他们此刻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这队伍里,有没有分到这难以下咽的糊糊?
念头刚起,一阵隐约的、如同闷雷滚动的轰鸣突然从身后的峡谷深处传来,不远不近,却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顺着地面微微震颤。
“有石头!快躲开!”
绿营那边正在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官兵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音里满是绝望和慌乱。陈合心里咯噔一下,顺着他们惊恐的目光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两侧高耸的绝壁之上,密密麻麻的千斤巨石如同山崩地裂般轰然滚落,遮天蔽日,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峡谷底部的清军队伍砸了下来!
峡谷里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奔跑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可这里两侧是万丈绝壁,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只能前后逃窜,偏偏前后都有巨石呼啸而下,如同狰狞的巨兽,堵死了所有生路。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脸上血色尽失,眼里满是绝望,有人甚至吓得瘫软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一颗巨石轰然落地,重重砸在绿营队伍中间,“咔嚓”一声巨响,瞬间将四五名官兵当场压扁成肉酱,鲜血和内脏溅了一地。
可它并未停下,巨大的惯性让它撞在另一侧绝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随后又反弹回来,顺着峡谷继续翻滚,后面几个吓傻了的清兵躲闪不及,被巨石碾过,当场骨肉模糊,粘在石头上的碎肉、骨头和衣物碎片随着巨石滚动,甩得四处都是,景象触目惊心。
诡异的是,这些巨石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尽数朝着绿营及后方的清军队伍滚落,民夫们休息的区域竟一块石头都没有沾到。
显然,李定国的军队早有安排,不伤无辜,只针对清军。
民夫们先是被这血腥惨烈的场面吓傻了,一个个愣在原地,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可看着那些平日里把他们当猪狗使唤、动辄打骂、视他们性命如草芥的清兵,此刻被巨石肆意屠杀,哭爹喊娘,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恨和快意突然从心底爆发出来。
“杀得好!”人群中有人率先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宣泄的畅快。
“妈的,压死他们!把这些狗娘养的全压死!”更多人跟着嘶吼起来,喊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亮,回荡在整个峡谷之中。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出来,仿佛李定国的军队,就是在替他们报这血海深仇。
一两轮巨石过后,峭壁上似乎安静了下来,滚落的巨石渐渐变少,最后彻底没了动静。清军的队伍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血腥味弥漫在峡谷里,令人作呕。
可下一秒——
“轰隆隆——!”
如同万雷齐鸣般的巨响再次从头顶炸响!比之前的巨石滚落声更加密集,更加震耳欲聋!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两侧绝壁之上,无数黑影裹挟着碎石、断木和泥土,如同倾盆而下的暴雨,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咆哮着、跳跃着,顺着陡峭的山坡加速坠落!
原来,巨石用完了,现在轮到碎石雨了!
这些碎石大小不一,大的足有上百斤,如同磨盘一般,小的不过几斤重,像拳头似的,它们呼啸着掠过崖壁,带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朝着峡谷底部的清军倾泻而下!
“又来了!快跑!快躲开!”
惊恐的尖叫瞬间被石雨坠落的轰鸣淹没,整个峡谷彻底变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有人被巨大的碎石直接砸中,身体瞬间被砸得变形,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人被飞溅的碎石击中头部,脑浆迸裂,当场毙命;还有人在绝望中试图攀爬绝壁逃生,却被滑落的碎石击中,或是脚下一滑,坠入深渊;更多人在混乱中相互践踏,你推我挤,不少人摔倒在地,瞬间就被后面奔逃的人踩成重伤,紧接着又被滚落的碎石砸中,没了声息。
仅仅片刻功夫,清军前队便损失惨重,阵型彻底大乱,原本整齐的队伍变成了一盘散沙,通往山谷深处的道路也被数块巨大的岩石彻底封堵,清军想往后撤退都难。
民夫们见状,本想趁机顺着峡谷往前逃跑,可刚往前跑了几步,几颗巨石突然从前方的峭壁上滚落下来,死死堵住了去路,将他们困在了中间区域。他们只能站在这片暂时安全的地带,眼睁睁看着绿营官兵被石雨疯狂屠戮,连后方的汉八旗、蒙八旗也未能幸免,只是被前方的尸体和巨石遮挡,看不清具体的惨状。
石雨还在继续,惨叫声、哀嚎声、骨骼碎裂声、巨石滚动声、碎石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峡谷之中,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人间地狱。民夫们有的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敢再看;有的则站在原地,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既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有对清军被屠戮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