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明军虽然在水面接舷战中取得了压倒性优势,但他们的人数终究有限,二十二艘战船(其中八艘是主要承担炮击的“墙船”)要控制偌大的江面、拦截数十艘不顾一切扑向两岸的船只,难免左支右绌。
渐渐的,清军庞大的基数,以及求生本能驱使下爆发的混乱能量,正在悄然改变着战场的天平。
陈文达看得见毛瘸子的“墙船”又在远处喷出一团火光,将一艘试图集结同伴的清军漕船打得木屑横飞,也看得见沙老七那艘独特的“钩船”刚刚脱离一条冒着浓烟的清军江船,船头似乎有些破损,但依旧灵活地扑向下一个目标。
江面上,燃烧的船只像巨大的火炬,照亮了越发昏暗的天色,也照亮了漂浮的木板、杂物和那些随波逐流的模糊黑影——那是尸体。
战果是显赫的。清兵的船只像被猎杀的巨鲸,不断瘫软、倾覆、燃烧。他们试图登陆的企图在大部分滩头都撞得头破血流,岸边的浅水被染成了浑浊的酱色,堆积的尸首几乎要阻碍浪花。水上接舷的地方,更是成了专为清兵准备的屠宰场,那些晕头转向的陆上悍卒,在颠簸的甲板上笨拙得如同刚学步的孩童,被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明军将士砍瓜切菜般放倒。
但是,陈文达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感到一种粘稠的、冰冷的东西,正顺着沸腾的战局边缘,一点点渗透进来——清军庞大的基数优势!
北岸,那片他原以为万无一失、有陡崖和礁石拱卫的矶石湾下。
十几个黑影正贴着黑黢黢的崖壁,像壁虎一样艰难地向上攀爬。他们是那两艘侥幸撞滩的清兵幸存者,带队的绿营外委是个老油子,知道走正面是送死,竟带着人从侧面一处雨水冲刷出的狭窄石缝往上蹭。
崖上的明军弩手只有三人,原本只是监视,此刻发现异常,急忙放箭。一个正向上爬的清兵惨叫着松开手,坠入下方江石,摔得脑浆迸裂。但剩下的人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向上扔出挠钩,死死扣住岩缝,拼命拉扯。又有一个被箭射中肩膀,却咬牙挺住,兀自向上。第三个明军弩手刚探身想看得更清楚点,下面“嗖”地射上一支冷箭,竟是一个躲在礁石后的清兵弓手,箭矢擦着弩手的头皮飞过,惊出他一身冷汗。就这么一耽搁,最前面的两个清兵,手指已经扣住了崖顶的边缘,嘶吼着翻了上来,虽然立刻被守在那里的一个明军刀手砍翻一个,但另一个就地翻滚,竟躲开了致命一刀,和扑上来的明军扭打在一起。下面的清兵见有了缺口,攀爬得更疯狂了。崖上的三个明军弩手和一个刀手,要压制下面零星冷箭,要对付已经爬上来的敌人,顿时手忙脚乱。虽然最终将爬上来的几个清兵尽数杀死,但这个过程本身,就像堤坝上被蚂蚁啃出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孔洞。
南岸,那片茂密得似乎连风都难以穿透的芦苇荡深处。
罗把总提着滴血的刀,脸色阴沉地走在泥泞中。他身后跟着二十几个同样满身泥血的刀牌手。就在开战前,他带领将士们隐匿于此,所有试图从此处登录的清兵被罗把总带人将他们悉数砍死,没留一个活口。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这些清兵是怎么钻进来的?有多少人钻进来了?他们虽然现在毫无威胁,但如果散落在茫茫芦苇荡中,就像撒进沙地的铁蒺藜,随时可能在某处冒出来,给松懈的防线背后来一下。他不得不分出本就不多的人手,加强芦苇荡边缘的巡哨,命令各处潜伏的将士提高警惕,提防来自背后的袭击。这种无形的压力,像阴湿的雾气,开始弥漫在负责南岸防务的将士心头。
江面上,那些燃着大火、缓缓下沉的漕船周围。
景象更是如同炼狱。许多清兵在船将沉没时,绝望地跳入冰冷的江中。他们大多不会水,穿着湿透后沉重无比的棉甲,扑腾几下便像石头一样沉没,只在江面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但也有少数机灵的,或者本就熟悉水性的绿营兵,早早就抛掉了碍事的甲胄,抱着一块船板、一个木桶,甚至是一具浮尸,在炮火和箭矢的间隙里,拼命向两岸划去。
江水湍急,暗流涌动,不断有人被卷走,被浪头打翻。可总有一些命硬的,被水流冲到了偏离主战场的角落,挣扎着爬上了泥泞的江滩或石缝。
他们赤着上身,冻得嘴唇发紫,浑身被水草和淤泥包裹,趴在岸边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半天动弹不得,武器更是早就不知去向。
单个看,他们连只病猫都不如。可是,东一个,西一个,南北两岸那些不被注意的犄角旮旯里,慢慢地,这样的人在增加。他们暂时没有威胁,只是像被潮水推上岸的破烂,蜷缩着喘息。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疮痍的皮肤上开始出现的霉斑,昭示着某种不祥的渗透。
而在几处主要的登陆滩头,战斗已经变成了最纯粹、最血腥的消耗。
清兵的船只,仿佛不知道死亡为何物,依旧一波接一波地朝着明军火力最猛、防御最严的地方撞来。他们的战术拙劣得令人发指,就是用人命和破船去填。
第一波两三艘船,在明军“墙船”的炮火和岸上密集的弩箭下,还没靠岸就死伤过半,船身千疮百孔,歪歪斜斜地搁浅在离岸不远的水中。船上的清兵嚎叫着跳下来,在齐腰深的水里跋涉,立刻又成了活靶子,被射倒一片,江水红得更浓了。
紧接着,第二波船只就借着第一波沉船残骸和漂浮尸体的些许遮挡,更加疯狂地冲近一些,放下更多像下饺子一样跳入水中的清兵。
明军的将士在不停地放箭,装填,射击,手臂因为重复拉弦和举铳而开始酸胀。炮台上的炮手们,汗水混合着硝烟污渍流进眼睛,刺痛难忍,却不敢稍停,搬运炮弹的辅兵气喘如牛。
毛瘸子的“墙船”炮管已经打得发烫,需要泼水降温,装填速度无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岸上,罗把总麾下的长枪手和刀牌手,最初像磐石一样牢牢钉在阵地前,将零星冲上滩头的清兵轻易刺穿砍翻。但清兵冲上岸的人数,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增加。从一次三五个,到一次七八个,再到十几个。虽然每次冲上来,都很快在严密的枪阵和配合下被消灭,但明军将士也开始出现伤亡。一个年轻的长枪手,因为疲惫稍一分神,被一个浑身是血、状若疯虎的清兵合身扑上,虽然旁边的将士立刻将那清兵捅死,但年轻长枪手的脖子已被咬开,嗬嗬地倒了下去。另一个刀牌手格挡时,因为脚下的沙地被血水浸得泥泞湿滑,身形一滞,被一刀划开了胸前的皮甲,鲜血染红了号衣。
伤亡不大,却像钢铁上出现的细微裂痕。
陈文达看到了沙老七派来求援的小艇。他手下一条“钩船”在连续接舷后,船头受损严重,跳板机关卡死,船身也进了水,需要拖回修理,船上跳帮的弟兄也折了三个,伤了五六个,需要替换。而类似的损耗,恐怕不止一处。他的“钩船”是锋利的匕首,但匕首用多了,也会卷刃、崩口。
他还看到,北岸一处原本只有零星箭矢飞出的崖壁方向,忽然冒起了两股不大的黑烟——那是了望哨发出的信号,表示有清兵小股登岸,需要增援。虽然信号很快熄灭(可能登岸清兵被解决),但这信号本身,就像黑夜中第一点不该出现的火星。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月光被云层遮掩,只有燃烧的船只和零星星的火把,在江面和两岸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阴影。喊杀声、炮声、惨叫声,在黑暗中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惊心。江水的流淌声,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带着一种冰冷的、无情的意味。
明军依然控制着江面,给予清兵可怕的杀伤。清兵的登陆行动看起来愚不可及,代价高昂得令人咋舌。
但是,陈文达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他感觉到,战场正在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不再是明军单方面地屠戮试图登陆的旱鸭子,而是变成了一场消耗。清兵在用他们多得多的数量,用血肉和破船,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却顽固地磨损着明军的防线、武器、体力和意志。而那从各个意想不到的缝隙里渗透上岸的清兵,虽然此刻不成气候,却像埋下的隐患,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