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那片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大明格物学堂”,经过镇虏堡烽火的洗礼、军工转民用的喧嚣,乃至与严党余孽的暗流较量,如今已不再是当初那几间略显寒酸的屋舍。在工部右侍郎小满的力主和皇帝默许下,其规模悄然扩张,毗邻的几处官廨、库房被陆续划拨并入,垒起了更高的院墙,挂上了更为气派的匾额。琅琅的算学诵读与炭笔沙沙声,已成了这片区域最具活力的脉搏。
然而,随着“五年强工振武方略”的推进,以及小满手中权柄与责任的加重,他站在学堂新建的、可容纳更多人的讲厅里,望着台下日益增多、背景各异、求知若渴却又方向模糊的生徒,一种新的焦虑悄然滋生。
生徒们依旧在学习《格物基础》,演算着勾股定理,摆弄着杠杆滑轮。但有人对那水车模型痴迷不已,有人则对火铳机括拆解乐此不疲,还有人能对着高炉出铁的流程图发呆半晌,更有少数几人,对算学本身那严密的逻辑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知识如同混沌的星云,在学堂内积聚,却缺乏明确的引力核心,难以凝聚成照亮前路的恒星。
“不能再这样一锅烩了。”小满对身旁前来了解学堂近况的徐阶说道,眉头微锁,“格物之学,包罗万象,若不分门别类,精深钻研,则学者难精,用者难专。犹如……犹如编写一套庞大复杂的机括代码,若将所有功能杂糅一处,不仅难以维护,更容易出错,且无人能通盘掌握。”
他用了徐阶已然能理解的“代码”比喻,继续阐述:“必须将其‘模块化’,理清‘分支’,让有志者能各择其路,深入探究。如此,方能培育出专精之才,而非样样稀松之辈。”
徐阶捻须沉吟,他虽对具体技术不甚了了,但于管理统御之道却极为精通,立刻明白了小满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分科教学?”
“正是!”小满目光湛然,“依技术门类,设不同‘学系’!专攻一道,方能极致!”
数日后,一份由小满亲自拟定、徐阶附议的《请设格物学堂诸学系疏》呈送御前。奏疏中,小满首次明确提出了“专业方向”的概念,并建议设立三大基础学系:
其一,机械系。 主攻“力与运动之转化,机括结构之设计与制用”。其下可细究水力风车之传动、火枪火炮之击发机构、乃至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复杂动力机械。课程需涵盖基础力学、材料强度、机械制图与实物造作。
其二,冶金系。 主攻“金石之性,熔炼之法,百炼成钢之术”。需深研不同矿石之成分、高炉冶炼之工艺、钢材之淬火韧化,以及如何获得满足不同需求(军械、农具、建筑)的优质材料。课程涉及矿物辨识、炉火控制、成分分析与性能测试。
其三,算学系。 主攻“数理之逻辑,演算之技法,量化万物之规”。此系乃一切格物之基础与工具,需精研算术、几何、代数,乃至探索更深的数理规律,为其他各系提供算法支持、数据分析和模型构建。
奏疏中,小满再次用了那个嘉靖皇帝似乎颇为受用的比喻:“此三系,犹如巨木之三条主根,各有侧重,又同气连枝。分而治之,如同将庞杂‘代码’按功能划分为清晰‘分支’,便于管理、深化与协作。机械系乃‘运动与控制’分支,冶金系乃‘材料与资源’分支,算学系乃‘逻辑与计算’分支。三系合力,方可支撑起‘强国实业’这座大厦。”
深居西苑的嘉靖,览罢奏疏,目光在那“代码分支管理”的比喻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对于这种将虚无缥缈的“道”落实为清晰可操作的“术”的方式,似乎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没有太多犹豫,朱笔挥毫:
“准奏。着工部及格物学堂依议办理。所需员额、钱粮,依前旨拨付。”
圣意下达,格物学堂内顿时如同投入巨石的池塘,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原有的生徒被召集起来,由小满和几位核心教员,详细阐述了三大学系的研习方向、未来前景与课程要求。生徒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许多人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神情,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那条路。
喜欢摆弄机括、对齿轮连杆充满好奇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机械系;对那炽热铁水、对材料性能变化着迷的,投身冶金系;而那些在算学符号与几何图形中找到纯粹乐趣与美感的,则走进了算学系的课堂。
学堂内部也开始了紧张的调整。原有的通识大课依旧保留,但增加了大量专业课程。机械系拥有了更大的工棚,里面摆放着更多、更复杂的机械模型和拆解零件;冶金系开辟了专门的矿石标本室和小型试验炉;算学系则获得了更安静的书斋和更多的计算工具。
小满戏称此为“代码分支管理初见成效”,学堂的运转,果然因此变得更加有序和高效。
与此同时,新一轮的招生也拉开了序幕。这一次,规模更大,目标更明确——首批招收两百人!更引人瞩目的是,招生简章中明确写道:“不限出身,唯才是举”,并且特别指出,将为通过遴选的“寒门子弟”保留至少三十个名额!
此讯一出,不仅在朝野引起议论,更在京畿乃至周边州县的平民百姓中,投下了巨石。官办学堂,不仅教真本事,还专门给穷人家孩子留位置?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闻!
遴选之日,格物学堂门外再次人山人海。与上次那三十名旁听生不同,这次来的,除了工匠、军户子弟,更多了许多衣衫褴褛、面色黝黑,却眼神明亮的农家少年,甚至还有一些城市贫民、小商贩的子女。他们怀着忐忑与巨大的希望,前来参加这场可能改变命运的考核。
考核依旧注重实用与悟性。但这一次,因为有了明确的学系划分,考核也更具针对性。想入机械系的,会被要求观察一个简单机构,说出其运作原理或改进设想;想入冶金系的,需辨识几种常见矿石或金属,描述其特性;想入算学系的,则会面对一些更具逻辑挑战性的题目。
那三十个为寒门子弟保留的名额,竞争尤为激烈。最终入选的三十人,或许衣衫破旧,或许识字不多,但他们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以及在某些方面展现出的、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让负责遴选的教员们都为之动容。
当两百名新生,其中包括那三十名格外引人注目的平民子弟,穿着统一发放的、虽不华丽却干净整齐的青色学服,站在修缮一新的学堂广场上,参加开学仪典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气象,在此地弥漫开来。
小满站在高处,看着台下那泾渭分明却又奇妙融合的队伍——有官宦子弟,有工匠后人,有军户儿郎,更有那三十名代表着泥土与烟火气息的“寒门学子”。他们将被分入不同的学系,沿着不同的“技术分支”,开始各自的探索之旅。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理工大学”的雏形,才算真正奠定。这不仅仅是知识的分类,更是打破阶层壁垒、让技术真正扎根于更广阔土壤的尝试。这二百人,尤其是那三十名寒门子弟,将成为撒向未来的种子。他们或许会成为优秀的机械师、冶金匠人、算法大家,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创了“寒门学技术”的先例。
前路依旧漫长,各学系的教材需完善,师资需加强,实践场地需扩充。但至少,方向已经指明,道路已经铺开。这艘承载着异世知识与本时代希望的航船,已然扬起了分别指向“机械”、“冶金”、“算学”的三面风帆,驶向了那片名为“工业文明”的未知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