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廷玉那句石破天惊的通敌金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冷水，在整个忠义堂内炸开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随即，是粗重的喘息声，是拳头紧握的骨节作响声，是兵刃不自觉与鞘壁摩擦的细微铮鸣。无数道目光——那些曾经充满敬仰、信任、追随的目光——此刻尽数化为冰冷的利箭，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彻骨的寒意，聚焦在宋江身上。那目光，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
宋江身形猛地一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环顾四周，吴用垂眸不语，卢俊义面沉如水，关胜抚髯的手停滞在半空，连最是莽直的李逵，也瞪着一双牛眼，里面充满了困惑与逐渐升腾的怒火。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及时雨形象，他赖以维系人心的招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得淋漓尽致。
呵……呵呵……一阵低沉、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惨笑打破了死寂。宋江的肩膀开始抖动，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哈哈哈……好！好一个通敌卖国！好一个栾廷玉！好一个王伦！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住王伦和栾廷玉，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成王败寇！我宋江今日认栽！不错！晁盖哥哥……是我设计害死的！那支毒箭，是我命人仿制，栽赃给史文恭的！
尽管真相已在众人心中盘旋，但当这血淋淋的事实从宋江自己口中嘶吼出来时，忠义堂内依旧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起滔天巨浪。
狗贼！纳命来！林冲双目赤红，泪水混着怒火奔涌而出，手中蛇矛一振，便要上前。刘唐、三阮等晁盖旧部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怒吼着为天王报仇！，兵刃纷纷出鞘半寸，寒光闪烁，杀气瞬间弥漫整个厅堂。
都给我站住！宋江猛地一声暴喝，竟暂时镇住了骚动。他脸上肌肉扭曲，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狰狞，是我害死的又如何？！招安才是梁山唯一的正道！我等在此聚义，难道真要做一辈子打家劫舍的草寇，等着被朝廷大军剿灭，或者像那普通山贼一样身死族灭吗？！
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朝廷诸公是要我等表忠心！是要投名状！既要我等卖命，又怕我等坐大！分化、瓦解、甚至暗中除掉……这些都是他们开的条件！我宋江！他重重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不过是想带着众家兄弟，搏一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搏一个青史留名！这有错吗？！你们告诉我，这有错吗？！
他试图用这套扭曲的逻辑做最后的挣扎，将自身的卑劣行径粉饰成无奈的。
正道？封妻荫子？宋江！
一个清冽而充满凛然正气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宋江声嘶力竭的狡辩。扈三娘踏步而出。她一身红衣似火，在这肃杀压抑的忠义堂内，如同一朵傲然绽放的红梅，英姿飒爽，不可逼视。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宋江心底：你口中的正道，就是踩着结义兄弟晁天王的尸骨上位？就是拿我梁山数百兄弟的身家性命和热血忠心，去做你讨好蔡京、高俅那些权奸的晋身之阶？就是暗通金虏，引狼入室，出卖这中原的大好河山，去做那千秋万代为人所不齿的国贼吗？！
她字字铿锵，句句诛心，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众人心头，也将宋江虚伪的面具砸得粉碎。
你这等虚伪狡诈、狼心狗肺之徒，也配谈二字？也配做我梁山之主？！扈三娘的声音到最后，已是充满了极度的鄙夷与不屑。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望向了始终沉稳如山的王伦。那一眼，仿佛在说：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这一眼，彻底点燃了宋江心中最后的疯狂与怨毒。
贱人！给我住口！
宋江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深知扈三娘在王伦心中的分量，更清楚这是自己陷入绝境后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求生的本能和极度扭曲的怨恨，让他做出了最疯狂、最卑劣的选择！
只见他身形如同鬼魅般暴起，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探出，一柄泛着幽蓝光泽、明显淬了剧毒的短刃，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带着一股阴狠的劲风，直扑扈三娘！
这一下变起俄顷，兔起鹘落！
谁也没料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梁山所有头领的包围之中，宋江竟敢行此玉石俱焚之举！他选择的时机、角度都歹毒无比，正是扈三娘情绪激荡、斥责完毕，心神稍有松懈的刹那！
三娘小心！王伦的惊呼声与身影同时而动，但他距离稍远，已是鞭长莫及！
林冲、栾廷玉等人也是脸色剧变，纷纷抢上，但终究慢了一瞬！
扈三娘武艺高强，临敌经验丰富，但重心在前，万万没想到宋江会狗急跳墙到如此地步，目标竟是自己！待她察觉到寒意袭体，想要闪避或拔刀时，那冰冷刺骨的刀锋已经如同附骨之疽，紧紧地贴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之上！一丝殷红的血线，瞬间从刃口沁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都别动！谁敢再上前一步！宋江面目狰狞如恶鬼，一手死死箍住扈三娘的肩臂，持刀的手稳如磐石，毒刃紧紧抵住要害，眼神疯狂地扫视全场，声音嘶哑地威胁道，我立刻让她香消玉殒，血溅五步！让开！全都给我把路让开！
他挟持着人质，一步步谨慎地向忠义堂大门方向退去。他的目光扫过呆立当场的李逵，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厉声吼道：李逵！我的好兄弟！铁牛！快来！替哥哥断后！挡住他们！
整个忠义堂的气氛，在这一刻紧张到了极致，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崩断。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投鼠忌器，众人虽怒火冲天，兵刃在手，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王伦面沉似水，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手紧紧按在剑柄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死死锁定宋江，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破绽。
而李逵，这个心思单纯、视宋江为天、为地的黑凛凛大汉，此刻如同被一道九天雷霆直直劈中头顶。他听着宋江亲口承认害死晁盖，听着他那些出卖兄弟、讨好权贵的谋划，又亲眼看着他此刻穷凶极恶、竟至挟持扈三娘以求活命的卑劣行径……他心中那座巍峨耸立、名为义薄云天宋公明的神像，在这一瞬间，寸寸碎裂，化为齑粉！巨大的痛苦、被欺骗的愤怒、信仰崩塌的茫然，如同无数只毒虫，疯狂啃噬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这个铁打的汉子彻底撕裂。
哥哥……你……你咋能……咋能这样啊……李逵喃喃着，声音哽咽，一双铜铃般的牛眼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望着那个状若疯魔的，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铁牛！快！挡住他们！听见没有！宋江见李逵不动，更加焦躁地厉声催促，脚下不停，已退至忠义堂大门门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