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洞内深处传来的，苍老、嘶哑，带着沙石摩擦般的质感，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洞口的屏障，落入每个人耳中。
萧衍的目光越过身前仍持锤戒备的石猿战士，投向那几块怪石围拢的黑暗洞口。洞口约有一人高，边缘被风蚀得光滑，隐约能看到内部向下延伸的粗糙石阶。微弱的、仿佛某种苔藓发出的淡绿色荧光，从洞内透出，勉强照亮了入口附近。
“断岩长老……” 被萧衍救下的那名强壮石猿战士，闻声立刻收起石锤，转身向着洞口方向，单膝跪地，用部族语言快速说了一段话，语气充满敬畏，不时指向萧衍和穆守的方向。
洞内沉默了片刻。随后，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换成了略显生硬、但意思明确的通用语：“让他们……都进来。带上……那个受伤的白狐头子。其他人，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加强警戒。”
石猿战士立刻应诺，起身对着周围幸存的十余名石猿部战士呼喝几声。战士们迅速行动起来，两人一组，开始拖走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清理血迹，并派出几人登上周围较高的沙丘了望。动作迅捷有序，显然训练有素。
那名石猿战士这才转向萧衍，油彩下的眼神依旧充满警惕，但多了几分复杂，他指了指洞口，又指了指地上瘫软的白狐部头领，用通用语生硬道：“你，背着他，跟俺走。那个老的，也一起。” 说完，他当先走向洞口。
萧衍与赶过来的穆守交换了一个眼神。穆守微微点头，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看来这位‘断岩长老’是石猿部中能主事的人，且似乎对你有所感应。小心应对。”
萧衍不再多言，俯身将那名气息奄奄、眼神怨毒却充满恐惧的白狐部头领提起，扛在肩上。入手感觉此人经脉紊乱，心脉受损严重，确实已无威胁。他跟在石猿战士身后，穆守紧随，三人一“俘”依次走入洞口。
洞口向下延伸的台阶是直接在岩石上开凿出来的，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台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细沙，踩上去有些滑。两侧岩壁潮湿，生长着发出淡绿色荧光的苔藓，光线勉强够用。空气阴凉，带着泥土、苔藓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混合着矿物气味的奇异气息，与外界的干燥酷热截然不同。
向下走了约莫三四十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高悬，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些末端还在缓慢地滴着水珠。洞内空间比预想的要大得多，至少有两个篮球场大小。中央有一汪清澈的地下泉，泉水泛着淡淡的蓝色荧光，将整个洞窟映照得一片幽蓝。泉水边，搭建着数十座简陋但结实的石屋和兽皮帐篷，许多石猿部族人在其中活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到萧衍他们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好奇、警惕、甚至敌视的目光。孩子们则躲在大人的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偷看。
洞窟四壁，开凿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壁龛和洞穴，有些显然是居住的，有些则堆放着兽皮、风干的肉食、石器工具等物资。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窟深处，岩壁上有一幅巨大的、用天然矿物颜料绘制而成的壁画。壁画风格粗犷古拙，描绘的似乎是无数猿猴状的生灵，在星空下跪拜一座巍峨的、散发光芒的门户，门户周围星辰环绕，而门户内部，则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黑暗中隐约有扭曲的阴影探出。壁画已经有些褪色剥落，但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古老神秘的气息。
带领他们的石猿战士，径直走向洞窟最深处，那里有一个高出地面约三尺的石台，石台上铺着厚厚的、不知名野兽的皮毛。皮毛上，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石猿部老者。他比普通石猿部族人更加瘦小佝偻，仿佛全身的肌肉和水分都已流失，只剩下一层皱巴巴、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皮肤包裹着骨骼。他穿着一件用某种银色丝线编织、缀满细小彩色石子的奇特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用兽骨和羽毛制成的冠冕。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虽然深陷在皱纹中，却不见丝毫浑浊，反而如同两颗打磨过的黑曜石，深邃、平静，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
他面前的地面上，摆放着几块颜色各异、形状不规则的晶石，一个盛着清水的石碗，还有几片看起来像是龟甲或兽骨的占卜用具。他应该就是“断岩”长老。
“长老，人带到了。” 石猿战士在石台前恭敬行礼，然后退到一旁。
断岩长老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萧衍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萧衍感到自己仿佛从内到外都被审视了一遍，尤其是左肩沉寂的蚀痕和胸前的星钥玉佩，在那目光下似乎微微发热。
“放下他。” 断岩长老的声音依旧嘶哑，指了指萧衍肩上的白狐部头领。
萧衍依言，将白狐头领放在石台前的空地上。那人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神充满哀求。
断岩长老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对旁边的石猿战士吩咐道：“带下去，用‘缚魂草’吊住命，别让他死了。还有些用。”
立刻有两名强壮的战士上前，将白狐头领拖走。
处理完俘虏，断岩长老的目光重新回到萧衍脸上，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才缓缓开口：“外来的年轻人……报上你的名字，还有你进入‘流沙之眼’的目的。”
萧衍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晚辈萧衍，来自北境。这位是我的长辈，穆守先生。我们前来，是为了寻找一位名叫‘断岩’的长者，希望请教通往‘西极玄渊’的安全路径。”
他没有隐瞒来意，也没有立刻提及青鸾。在情况不明之前，保留一些信息是必要的。
“萧衍……北境……” 断岩长老低声重复了一遍，黑曜石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你的身上，纠缠着星光与暗影，平衡与撕裂……还有……那扇‘门’的气息。你靠近过它，甚至……触摸过它边缘的‘影子’。” 他的话语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萧衍心中微凛。这老者果然非同一般，竟然能直接感知到他体内力量的矛盾本质以及与“渊隙”（门扉）的关联。“长老明鉴。晚辈确实曾遭遇不幸，接触过一些……不祥之物，也知晓‘门扉’的存在。此来西荒，正是为了探寻根源，解决隐患。”
“解决隐患？” 断岩长老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那扇‘门’，是‘先民’留下的伤口，是世界的暗痕。无数岁月以来，它只是沉睡，偶尔渗出些许‘气息’，滋养了这片奇异的沙海，也带来了一些……奇特的变化。我们石猿部，世代居住于此，看守着通往‘门’之近处的古老路径，防止无知者惊扰，也防止门后的‘阴影’过多渗入此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衍胸前的衣服，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的星钥玉佩：“但最近，那扇‘门’变得不再安分。悸动越来越频繁，渗出的‘气息’也变得更加混乱、暴戾。我们部族中，一些感应较强的孩子，开始做噩梦，看到不该看到的幻象。而外界，像白狐、黑狼这些贪婪的鬣狗，也嗅到了味道，开始频繁窥探，甚至像今天这样，直接动手。”
“你们要找的‘安全路径’……” 断岩长老缓缓摇头，“在‘门’如此躁动的情况下，没有绝对安全的路径。我们世代守护的那条古路，如今也变得危机重重，许多先辈留下的警示标记和庇护符文，正在失去效力。而且，” 他深深看了萧衍一眼，“你身上带着‘钥匙’的气息，虽然微弱，但那是‘门’真正渴望的东西。你若踏上那条路，只会如同黑夜中的明灯，吸引所有潜伏在黑暗中的恶意，包括……门后的注视。”
萧衍与穆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不仅敌人环伺，连目标本身也变得更加危险。
“长老，” 穆守上前一步，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们寻找玄渊路径，不仅是为了解决萧衍身上的问题。老夫的旧主，北境王子萧焕，一年前为探寻‘门’之真相，前往西极玄渊，至今音讯全无。我们亦需寻他下落。此外，我们的一位同伴，名唤青鸾，乃是焕王子弟子，日前被白狐、黑狼两部设计所擒，困于黑沼。不知长老可知其详？又可知那两部联手，究竟意欲何为？他们似乎也在寻找进入玄渊的‘信物’？”
听到“萧焕”和“青鸾”的名字，断岩长老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一丝明显的涟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洞窟中只剩下泉水滴落的叮咚声和远处族人的低语。
“萧焕……那个执着的北境人。” 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他确实来过这里，带着那个叫青鸾的女娃。他知识渊博，对我们部族的古老传说和禁忌抱有真正的敬畏，而非贪婪。他向我们交换了部分关于‘门’和古路的记载，也留下了一些有用的药物和工具。最后，他独自踏上了那条古路，进入了玄渊的范围……再之后，便只有一次极其微弱、充满警告意味的符文传讯，让我们‘守好路径，警惕来者’，便再无消息。”
“至于青鸾女娃被擒……” 断岩长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白狐部擅幻术与狡诈，黑狼部贪婪嗜血。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门’的异动，也知道了‘钥匙’与‘信物’的传说。他们认为，要安全靠近甚至利用‘门’的力量，需要特殊的‘信物’指引或庇护。他们抓青鸾，一是可能怀疑她知晓‘信物’下落或与萧焕有关，二是想以她为饵，钓出真正持有‘钥匙’或知晓秘密的人——也就是你们。”
“信物？是什么？” 萧衍追问。
“据最古老的传说，是‘先民’留下的三块‘星纹骨’，分别对应‘定位’、‘庇护’与‘启封’。” 断岩长老缓缓道，“我们石猿部世代守护着其中一块‘庇护之骨’，这也是我们能相对安全地靠近古路起点、并在此繁衍生息的原因之一。白狐和黑狼两部，恐怕是想凑齐三块‘星纹骨’，从而获得更大程度接近甚至影响那扇‘门’的能力。他们袭击我们，一是想夺取我们守护的‘庇护之骨’，二是想逼问出古路的具体走法和玄渊内部的情报。”
原来如此！三块“星纹骨”，分别对应不同的功能。石猿部守护着“庇护之骨”。那另外两块“定位之骨”和“启封之骨”在哪里？是否与萧焕王子有关？与青鸾被擒又是否有关联？
“长老，恳请您告知，如何才能救出青鸾？又如何才能获得前往玄渊的路径指引？” 萧衍诚恳道，“我们绝无贪婪之心，只为寻人救命，解决自身隐患，并阻止那些居心叵测者利用‘门’的力量为祸。”
断岩长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那几块彩色晶石，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占卜或感知什么。洞窟内的气氛变得肃穆，连远处族人的活动声也下意识地压低。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目光更加深邃：“你们身上，有‘变数’。星光与暗影的平衡，是危机，也可能是一线生机。青鸾女娃暂时无性命之忧，白狐部擅长精神拷问，但想从萧焕的弟子口中掏出真正有用的东西，没那么容易。他们更需要她活着做饵。”
“至于路径……” 他顿了顿，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我可以告诉你们古路的起点，甚至可以提供一些穿越外围险地的经验。但更深入的地方，连我们也知之甚少，只有萧焕当年凭借其学识和准备，才敢深入。而且，在我们石猿部，想要获得‘客人’的资格，尤其是涉及古老禁忌的资格，需要先通过‘先祖的试炼’。”
“先祖的试炼？” 穆守皱眉。
“不是打打杀杀。” 断岩长老摇头，“是心灵与意志的考验，是对古老誓言的回应，也是判断你们是否会被‘门’的气息轻易侵蚀腐化的测试。试炼就在这洞窟深处，历代先灵沉眠之地。通过，你们便是石猿部的客人，可以获得我们的帮助和指引，甚至……在你们决定踏上那条不归路时，可以暂时借用‘庇护之骨’的力量。失败……”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萧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晚辈愿意接受试炼。”
穆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萧衍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很好。” 断岩长老似乎对萧衍的果决并不意外，“试炼并非儿戏，有殒命之危。你们可以先休息一晚，恢复体力。明日黎明，月隐星稀之时，我会开启试炼之地。”
他招来那名带领萧衍进来的石猿战士：“岩锤，带客人去‘静室’休息，提供清水和食物。看好那个白狐俘虏。”
名为岩锤的战士躬身领命，对萧衍和穆守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警惕。
两人跟着岩锤，来到洞窟一侧一个开凿在岩壁上的、相对独立安静的小石室。室内有石床、石桌，铺着干草和兽皮。岩锤送来清水、烤热的肉干和一些酸甜的野果，然后默默退到室外，显然负有看守之责。
石室门是一块可以推拉的厚重石板，此刻并未完全关闭，留下缝隙通风。
“衍儿，你觉得这试炼……” 穆守压低声音，面带忧色。
“必须通过。” 萧衍坐在石床上，感受着体内混沌星力缓缓流转，“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和助力。而且，我总觉得，这位断岩长老，似乎知道得比他说出来的更多。他对星钥和蚀痕的感应，对‘门’的了解，都非同一般。这试炼，或许不仅仅是考验，也可能是某种……引导或确认。”
他摸了摸胸前的玉佩，又按了按左肩沉寂的纹路。“星光与暗影的平衡……他提到了这个。我体内的力量，或许正是通过这试炼的关键。穆老，您不必过于担心，我会小心。”
穆守点点头，疲惫地靠坐在石床边：“老了，不中用了。这一路，多亏了你。焕王子若知你如今成长如斯，必定欣慰。只是这前路……玄渊，门扉，星纹骨，还有虎视眈眈的敌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青鸾那孩子……”
“我们会救出她的。” 萧衍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拿到进入玄渊的资格和能力。黑沼的情况我们不了解，贸然去救，可能人救不出，自己也陷进去。有了石猿部的帮助，了解了玄渊的情况，或许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夜色渐深，洞窟内的荧光苔藓光芒似乎也暗淡了一些，只有中央泉水的淡蓝荧光依旧柔和。远处传来石猿部族人低低的交谈声和孩童的呓语，混合着水滴声，构成奇异的安眠曲。
萧衍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尝试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同时默默感应着那股来自西方、越来越清晰的“门扉”悸动，以及体内混沌星力随之产生的、微妙的共鸣。
先祖的试炼，会是什么？古老的誓言，又指向什么？石猿部世代守护的秘密，与星钥、蚀痕，与萧氏星脉，又有何关联？
疑问如同洞顶垂下的钟乳石， silent 而密集。答案，或许就在明日黎明，那先灵沉眠之地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