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刚爬上老槐树梢，院里的鸡就开始归笼。李秀兰把最后一筐玉米秸秆垛好，直起酸痛的腰杆。
小军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头在生字本上歪歪扭扭地划，忽然抬起头：“妈，张老师说明天要带我们去镇上看电影，是打仗的。”
“要钱不？” 李秀兰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苗 “轰” 地窜起来，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
“不要钱，说是县文化馆送的片子。” 小军舔了舔铅笔头，“小石头说他爸给他五毛钱，让买冰棍吃。”
灶台上的铁锅 “咕嘟” 冒泡，玉米糊糊的香味漫出来。李秀兰用筷子搅了搅，往小军碗里多盛了两勺：“妈给你两毛钱，也买根冰棍。”
“真的？” 小军眼睛亮起来，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小洞。
“嗯。” 李秀兰摸了摸口袋里那枚皱巴巴的硬币，是昨天卖了十个鸡蛋换来的。王奶奶说供销社新进了橘子味的冰棍，比白糖的贵五分钱，孩子准爱吃。
夜里起了风，卷着槐树叶 “沙沙” 打在窗纸上。小军睡得沉，小呼噜跟小猫似的，李秀兰却睁着眼睛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后墙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李婶和西头的寡妇在聊天，那声音像蚊子似的往耳朵里钻。
“…… 就说张老五胳膊上的伤吧，指定是跟李秀兰闹的。” 李婶的大嗓门即使压着，也透着股尖酸，“大白天在玉米地里厮混，被人撞见了才动的手。”
“不能吧？” 寡妇的声音怯生生的，“秀兰看着挺本分的。”
“本分？” 李婶冷笑，“男人一年多不回来，守得住才怪。再说张老五那德性，见了娘们就走不动道，李秀兰真要是贞洁烈女，能让他凑到跟前？”
“可柱子还没消息呢……”
“有啥消息？指定是在城里有人了，把她们娘俩忘了。我要是李秀兰啊，早找下家了，还守着那破屋干啥……”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李秀兰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她攥着拳头往炕沿上砸，指节撞得生疼，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这些嚼舌根的！
她猛地坐起来，想去跟李婶理论，脚刚沾地又顿住了。跟她们吵有啥用？只会让闲话传得更凶，说不定还会被张老五抓住把柄。
王奶奶的话在耳边响起来：“该硬气的时候硬气，该忍的时候也得忍。”
可这口气堵在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喘不上气。她摸黑穿上鞋，悄悄溜到院里，蹲在猪圈旁的老槐树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碎得像一地的玻璃碴。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柱子在槐树下给她编了个花环，说等秋收了就盖新房，再给她扯块红布做新棉袄。
那时的天总是蓝的，风里都带着麦香。哪像现在，连吹过的风都裹着脏水。
“谁在那儿？”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李秀兰一哆嗦，抬头看见个黑影站在篱笆外，烟头在黑暗中明灭 —— 是张老五。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哭啥？” 张老五的声音带着酒气，往院里挪了两步，“是不是想男人了？哥陪你聊会儿。”
李秀兰抓起墙角的扁担，声音发颤却透着狠劲：“滚！再敢往前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哟，还挺横。” 张老五嘿嘿笑，“白天在地里没占着便宜，夜里想找补回来？李秀兰，别给脸不要脸，全村谁不知道你……”
“闭嘴！” 李秀兰把扁担横在胸前，后背抵着老槐树，“我警告你，再敢胡来，我就去派出所告你！”
“告我？” 张老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告我啥？告我看你蹲在树下哭？还是告你自己耐不住寂寞……”
话没说完，院外传来咳嗽声，是王奶奶家的老头子起夜。张老五的声音戛然而止，骂了句脏话，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李秀兰瘫坐在地上，扁担 “哐当” 掉在脚边。冷汗湿透了贴身的小褂，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王爷爷在院外问：“秀兰？没事吧？”
“没事王爷爷，” 她赶紧抹掉眼泪，“风大，东西被吹倒了。”
“锁好门。” 王爷爷的声音顿了顿，“有啥事喊一声，我跟你王奶奶都没睡沉。”
“哎，谢谢您。”
听着王爷爷的脚步声远了，李秀兰才扶着槐树站起来。树干上的糙皮磨得手心发疼，她却死死抓着不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回到屋里，小军不知啥时候醒了，睁着大眼睛坐在炕上：“妈，我听见吵架了。”
“没事，风吹的。” 李秀兰把儿子搂进怀里，他身上的奶香味驱散了些许恐惧，“快睡吧，明天还要看电影呢。”
小军往她怀里钻了钻：“妈，我不买冰棍了，你别跟人吵架。”
李秀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拍着儿子的背：“不吵，妈不跟人吵。”
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滴在小军的头发上，又烫又咸。
后半夜总算睡着了，却尽是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柱子回来了，手里牵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笑着对她说：“秀兰，你别等我了。” 又梦见张老五那张油腻的脸，追得她在玉米地里跑，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万丈深渊……
惊醒时天已蒙蒙亮，枕巾湿了好大一片。小军还在睡，睫毛上挂着泪珠，许是也做了噩梦。
李秀兰起身烧火做饭，往灶膛里添柴时，看见昨天剩下的玉米糊糊结了层硬壳。她忽然想起柱子最爱吃她做的玉米饼，说比城里的面包还香。
“没良心的。” 她对着空灶膛骂了句，眼泪又下来了。
吃过早饭送小军去学校，刚走到村口就被几个婆娘围住了。李婶站在最前面，双手叉腰，活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秀兰，听说你昨晚跟张老五在后院约会了？” 李婶的声音又尖又亮，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你胡说八道啥！” 李秀兰把小军护在身后，气得浑身发抖。
“我胡说？” 李婶往地上啐了口，“张老五今早跟人说，你半夜勾引他，还想讹他钱。要我说啊，真是丢我们女人的脸！”
“你血口喷人！” 李秀兰往前冲了两步，却被旁边的婆娘拉住了。
“干啥呀这是？” 王奶奶拄着拐杖赶过来，往人群里一站，“大清早的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算啥本事？”
“王奶奶，这可不管你的事。” 李婶梗着脖子，“是她自己不检点……”
“不检点？” 王奶奶拐杖往地上一顿，“我老婆子昨晚亲眼看见张老五在秀兰家门口鬼鬼祟祟，要不是我家老头子喊了一声，指不定出啥事！你要是再敢胡说，我就去镇上告你诽谤！”
李婶被噎得说不出话，周围的婆娘也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看见张老五往李秀兰家扔石头，还有人说听见他半夜在村口骂骂咧咧。
“看啥看？都散了！” 王奶奶挥了挥手，“东家长西家短的，有这功夫不如回家多薅两把草！”
人群渐渐散了，李婶狠狠瞪了李秀兰一眼，也灰溜溜地走了。
“秀兰，没事吧？” 王奶奶拉着她的手，“别往心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
李秀兰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谢您王奶奶。”
“谢啥。” 王奶奶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就去城里找柱子吧。待在这儿，净受气。”
去城里找柱子？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突然在心里发了芽。是啊，与其在这儿受气，不如去找他，不管是死是活，总得弄个明白。
可小军咋办？家里的地咋办？
她看着小军走进学校的背影，又望了望自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王奶奶，我再想想。”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枚两毛的硬币，橘子味的冰棍还没买，可她突然觉得，这点甜根本压不住心里的苦。
风又起了，吹得老槐树叶 “哗哗” 响，像是在替她叹气。李秀兰站在原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第一次觉得，这日子或许真的该换个过法了。
只是这一步，该往哪迈呢？她不知道。只知道脚底下的路，像被水泡过的泥地，每走一步，都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