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陵的指尖在血丹前顿住。
那抹哭嚎像根细针,顺着他的耳道直扎进天灵盖——镇北军老卒的喘息里混着铁锈味,是他亲手给伤兵裹伤时闻到的血痂气息;归墟侯的冷笑带着玉石碎裂声,正是当年那老臣撞柱前,腰间玉佩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最清晰的是兄长的“阿煜,跑”,尾音被黑布闷住,却比三百年前刑场的北风更冷,直接冻透了他的骨髓。
“放我们走……不要炼了……”血丹表面的银甲碎片突然泛起幽蓝,丹身裂开蛛网状细纹,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从中挣出,眼白里全是扭曲的魂影,“他骗你……吞丹之人,将成为新鼎炉……九命循环,永不得脱!”
陈九陵的瞳孔骤缩。
九块证言碑的碎片在他脑海里轰然重组——宫娥血书里的婴孩骸骨、莫问机密信里的十万生民血祭、史书上被篡改的“叛将”罪名,所有真相像重锤砸在他心口。
他望着萧景琰龙袍上金线绣的“大楚永祚”,突然想起八岁那年雪夜,小皇帝攥着他的手哈气:“阿煜哥哥,等打完仗,御花园的雪兔子我堆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那时萧景琰的掌心是暖的,现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血丹泛着阴毒的红。
“逆子?”陈九陵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冰碴子,“三百年前你让我当棋子,三百年后还想让我当鼎炉?”他弯腰拾起破阵矛,矛杆上的九星图纹突然泛起金芒,原本只觉“归心”的剑意骤然翻涌,化作万千银甲兵戈声——那是镇北军阵前擂鼓,是他当年在千军万马中杀出血路时,耳边不息的战吼。
“守魂意!”陈九陵低喝,矛尖金光大盛。
九具证言碑突然剧烈震颤,碑身上的刻痕渗出幽光,像被封了千年的困兽终于撞开牢笼。
他反手一矛扫过最近的石碑,矛锋带起的气浪刮得萧景琰龙袍猎猎作响:“我不是来继承你的疯梦——我是来带他们回家!”
“放肆!”萧景琰拍在金棺边缘,母石突然爆发出刺目红光,九口巨棺同时震动,棺盖“哐当”坠地,露出里面堆叠的骸骨。
陈九陵的瞳孔映出那些染着朱砂的颅骨——正是宫娥血书里提到的婴孩,最小的那具头骨上还粘着半片褪色的肚兜,和他记忆里奶娘给小皇子做的那床一模一样。
血丹灵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整个丹身膨胀成血色球,表面的魂影开始扭曲挣扎:“他要引魂入鼎!快——”
陈九陵没等它说完。
他反手将破阵矛扎进心口旧伤,三百年前被毒箭贯穿的位置瞬间绽开血花,滚烫的鲜血顺着矛杆往上爬,在九星图纹上凝成血珠。
“守魂意·英灵召!”他的吼声震得回廊石屑纷飞,九道光影从九块证言碑中破碑而出——
第一个冲出来的是老瘸子,当年镇北军的伙夫,腰上还系着油乎乎的围裙,手里举着口黑黢黢的铁锅:“小将军,咱营里的热汤还没凉!”
归墟侯紧随其后,发冠歪斜,额角还沾着当年撞柱留下的血渍,手里攥着半块碎玉:“萧景琰,你看看这玉,是你登基时赐我的!”
殉书生的青衫破了个洞,那是他替陈九陵挡刀时留下的,他扶了扶歪斜的眼镜,声音里带着书生气的倔强:“将军,学生的《大楚舆图》抄完了,该给百姓看了。”
最后一道光影最淡,却让陈九陵呼吸一滞——是他的母亲,当年被毒酒赐死时,她塞给他半块糖的手还带着温度,此刻她朝他张开双臂,指尖还沾着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糕碎屑:“阿煜,别怕。”
九道虚影在陈九陵身前列成战阵,银甲映着血光,竟比三百年前的镇北军更有气势。
“我未能护国……”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九陵抬头,看见前世的自己站在虚空中,银甲上的血渍还未干涸,肩头的帅旗断成两截,却仍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那道虚影低头看他,嘴角扯出个带血的笑:“你来护魂——很好。”
话音未落,虚影抬手拍在他肩头。
三百年前的记忆如洪流涌入:雪夜跪在刑场的绝望,抱着兄长尸体时的冰凉,听见“镇北将军谋逆”时的轰鸣,还有最后咽下毒酒前,望着大楚的方向说的那句“来世,换我护你们”。
陈九陵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却又猛地挺直脊梁。
他抬头时,眼里的光比金棺母石更烈。
“萧景琰。”他拖着破阵矛站起身,矛尖在地上划出火星,“你要的‘大楚永祚’,是拿十万亡魂的血当灯油。我萧承煜的大楚,该是镇北军啃着冻硬的炊饼守边,是归墟侯在朝上骂我治军太严,是百姓能在城墙根下晒暖儿——”他突然暴喝一声,一脚踏碎中央的金棺,裂成碎片的金漆扑了萧景琰满头满脸,“不是你这种疯子的长生坛!”
血丹灵在他矛尖炸开。
那是比烟花更绚烂的光。
银甲碎片、宫灯流苏、半枚虎符,还有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魂影,从血色丹身里挣脱出来,像一群被解了锁链的鸟,扑棱棱往头顶的虚空飞去。
陈九陵望着那些光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将军府看放河灯,母亲说:“灯往哪走,魂就回哪。”
此刻这些光点,正往太行山的方向去。
太行山巅,九口玄棺虚影突然同时震动,棺身的铜环发出清越的鸣响。
山脚下的老人们正蹲在墙根晒暖儿,突然有人抬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那是……镇北军的玄铁纹?”
“将军!”有个瞎眼的老卒突然踉跄着站起来,拐杖砸在地上咚咚响,“是将军带咱们回家了!”
他脸上的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半块虎符上——那是他当年从战场捡回来的,藏了一辈子。
祭坛边缘,苏绾的手指在阵图上最后画完一道符,鲜血顺着指尖滴在“逆召阵”的眼位。
她抬头望向虚空,原本因强行连接神识而泛白的唇突然弯起:“九陵……你听见了吗?他们都在笑。”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栽倒。
倒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真好,这次换他护着那些魂了。
虚空深处,一只金色巨眼缓缓睁开。
眼仁里映着九道升腾的魂光,还有陈九陵染血的背影。
它的声音像古钟轰鸣,却只有陈九陵能听见:“九命循环将止……选吧,存续或终结……”
陈九陵抬头望向那只眼。
他的破阵矛还滴着血,肩头的英灵虚影正在消散,可他的腰杆比三百年前站在城门楼上时更直。
山风卷着魂光掠过他的脸。
他突然笑了,对着虚空说:“先带他们回家。其他的……我陪你们慢慢算。”
太行山巅,九棺虚影仍在旋转。
最中央那口金棺的碎片里,半枚虎符闪了闪,跟着魂光往山下飘去——那里,有个瞎眼老卒正捧着半块虎符,哭着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