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海眼之外，无尽元海，浊浪滔天。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与墨蓝色的海水在远处黏连成一片，分不清界限。狂风卷着咸涩的水汽和尚未散尽的、来自海眼深处的稀薄寂灭气息，呼啸着掠过广袤而无垠的海面。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也是规则相对薄弱的边缘地带，空间结构不如内陆稳固，时而能看到细微的、扭曲的光线折射。
“哗啦——”
巨大的水声响起，一道灰黑色的、背脊嶙峋如远古山脉的庞大身影，破开汹涌的波涛，浮现在海面之上。正是那头曾载着林弃等人深入寂灭海眼的腐渊鳐。
与之前相比，这头古老的生灵气息更加深沉内敛，周身萦绕着一层淡不可察的灰雾，仿佛与这片混乱的海域融为一体。它背部那些如同废墟城池般的骨刺之间，被云无月以月华之力临时构筑了几个相对稳定的平台和简易的遮蔽处，作为众人航行的落脚点。
林弃站在鳐背前端，劲风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露出眉心那枚愈发凝实的淡金色拓片印记。他的眼神沉静如渊，却隐隐有风暴在其中酝酿。手中，那枚来自林牧的玉简被他反复摩挲，温润的触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与疑虑。
“别相信我……”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牧儿写下这句话时，究竟处于何种心境？是清醒的警告，还是被侵蚀前的挣扎？抑或是……某种更深远的谋划中，身不由己的提示？
“我们已脱离海眼核心区，按照织姨提供的航道图，前往西漠边缘的‘归墟之壑’，以此处为坐标，全速前进大约需要一日半。”云无月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她悬浮在鳐背之上，周身月华如水银泻地，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副动态的、星光点点的虚空海图，其中一个光点正沿着曲折的线路快速移动，代表他们此刻的位置和航向。
“归墟之壑……”凌汐走到林弃身边，手按在从未离身的古剑剑柄上。她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无尽的海雾与空间，“那是传说中的‘万规终末之地’，一切消散、崩解、湮灭的规则碎片，最终都会像百川归海般，流向那里。曲前辈所说的‘原初规则的补充碎片’，若真的存在，那里确实是最可能的藏匿之处。在那样的环境中，碎片的力量会被淬炼得极为纯粹，但也正因为纯粹，其存在的形态和引发的规则扰动，会远比海眼核心的原初碎片更加……不可预测和危险。”
她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如果说寂灭海眼是“生”被“灭”侵蚀、污染的绝地，那么归墟之壑就是“灭”的最终沉淀池，是规则彻底解体后的“坟场”。在那里寻找代表“创生之源”的原初碎片，无异于在死亡灰烬中寻找生命的火星，其难度与凶险，可想而知。
“必须去。”林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牧儿的信里也提到，完整原初规则是平衡寂灭的关键。仅凭我体内现有的核心碎片，恐怕不足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璇玑口中的凌霄神将，镇守三十六重天的存在……还有可能完全苏醒的寂灭之主。”他顿了顿，看向云无月，“追击情况如何？”
云无月手指在海图上虚划，月华光芒流转，显现出另一条稍显黯淡、且有些断续的轨迹，以及更远处一片密集的光点群。
“璇玑乘坐的破损巡天云舸，速度大减，但其逃遁路线明确指向中土天垣。麻烦的是，”云无月蹙起秀眉，“根据我对天刑院灵力波动特征和空间传送扰动的推演，就在我们于海眼耽搁的一日里，至少有三支以上、规格远超巡天云舸的主力舰队，已从天刑院本部所在的‘天垣核心区’出发。其航向并非直扑寂灭海眼，而是呈钳形散开，其中一支规模最大、灵力反应最强的，其预设拦截或汇合点……恰好覆盖了通往归墟之壑的几条主要航道。”
“凌霄神将的主力？”玄的身影如同墨滴般在阴影中浮现，声音冷冽。
“极有可能。”云无月点头，“如果璇玑已经将我们的情报，特别是林弃踏入无间境的消息传回，天刑院绝不会坐视我们获取可能增强力量的原初碎片。归墟之壑，很可能成为我们与天刑院主力首次正面交锋的战场。时间……比预想的更紧迫。我们必须赶在舰队完成合围封锁之前，进入归墟之壑，找到碎片，然后迅速离开。”
一日半的航程，后面有追兵，前方有堵截，目标地本身又凶险莫测。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弃。”苏婉轻柔的声音响起。她走了过来，手中托着一枚龙眼大小、呈现青金二色、药香凝而不散的丹药。丹药表面天然生成云霞纹路，仔细看去，那些纹路竟隐隐构成稳固、滋养的符文结构。
“这是我用海眼边缘采集的‘魂定草’，加上之前保存的少许‘本源草’精华，结合你的原初之力气息，刚刚炼制而成的‘固本丹’。”苏婉将丹药递到林弃面前，“归墟之壑规则混乱，对神魂冲击极大。这丹药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你的神魂强度与韧性，抵御规则侵蚀，应该能帮你更好地在壑中寻找和收取碎片。不过药效大约只能持续两个时辰，且过后会有一段虚弱期，需谨慎使用。”
林弃接过固本丹，入手温热，青金二色光华在丹体内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神安宁的韵味。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与一丝与自己同源的原初气息。“多谢。”他没有多言，将丹药小心收好。这无疑是关键时刻的保命之物。
腐渊鳐在云无月的指引下，不断调整着方向，驾驭着洋流与暗涌，以惊人的速度在浩瀚的元海上破浪前行。灰黑色的身躯时而下潜，避开海面上异常狂暴的风暴区；时而浮出，借助特定的气流加速。这头古老的生物对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远超任何海图。
航行在沉默与紧迫中进行。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凌汐警戒四周，感应着可能出现的空间异常或敌意；云无月持续推演航线与追踪舰队动向；苏婉则抓紧时间调理众人状态，特别是林弃刚刚稳固的无间境修为；玄隐于阴影，如同最警觉的哨兵；林弃则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调息，同时不断以规则视界观察周围，熟悉无间境的力量运用，并反复推敲林牧信中的每一个字。
大约过了半日，前方海天的颜色开始发生微妙变化。铅灰色逐渐加深，海水的墨蓝中开始掺杂进一种虚无所特有的、令人不安的灰白色调。空气中的灵气变得稀薄而惰性，仿佛失去了活力，连风都似乎变得粘滞起来。这里已经接近西漠的边缘，元海的“活力”正在消退，向着某种“终末”的状态过渡。
就在这时，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戒的凌汐和隐于阴影中的玄，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右前方的海平线。
“有船队。”凌汐的声音透过风传来，清晰而冷静，“规模不小。”
林弃睁开眼，左眼《洞虚诡眸》无声开启。在规则视界中，右前方那片灰白色的、规则趋于“沉寂”的海域里，出现了一大片密集的、移动的“秩序扰动点”。
那不是天刑院舰队那种恢弘、统一、带着强烈“定义”与“束缚”意味的秩序光点。而是一种更加……混乱、晦暗、如同无数碎片拼凑而成的驳杂光斑，它们凝聚在一起，形成一片不断蔓延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阴影。
很快，肉眼也能看到了。
一支庞大的船队，正从东南方向驶来，航向似乎略微偏向西北，与他们的航线存在一定的交叉。船队的船只样式各异，大小不一，有的像是改装过的商船，有的像是废弃的战舰修补而成，还有的干脆就是用巨大骸骨或奇异矿石粗糙搭建的筏子。它们共同的特点是：破旧、杂乱，且几乎每一艘船的桅杆或船首，都悬挂着一面旗帜。
那旗帜底色漆黑，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扭曲的、没有五官轮廓的人形侧影，仿佛一个被抹去面孔的存在。旗帜在灰白的天色与粘滞的海风中无力地飘动着，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本能排斥的诡异气息。
“无貌之众。”玄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带着一丝冷意。他显然认出了这个标志。
“他们也在这片海域？”云无月看了一眼海图，“这个方向……他们也是去归墟之壑？”
林弃的规则视界锁定那支船队。他注意到，船队中那些驳杂的秩序光斑，隐隐指向同一个源头，那是一种与寂灭之力有些相似，却更加混沌、更加“无定形”的规则残留。而且，在船队中央，有几艘格外庞大的、仿佛由某种生物甲壳改造而成的舰船上，散发出的规则扰动尤为强烈。
“他们的目标，恐怕也是原初碎片。”凌汐做出了判断，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归墟之壑汇聚消散的规则，对任何寻求规则力量的存在都有吸引力。无貌之众崇拜‘无定形之主’，追求规则的混沌与重塑，原初碎片这种至高规则的物质化体现，对他们而言，或许是极佳的‘祭品’或‘研究素材’。”
“要动手吗？”玄的身影微微凝实，阴影在他脚下如潮水般涌动。无貌之众在寂灭海眼外围曾与他们有过冲突，算得上是潜在的敌人。
凌汐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他们的船队规模太大，若被缠上，会严重耽误我们的时间。而且，此刻与他们冲突，动静很可能引来天刑院的舰队。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碎片，不是剿灭邪教。避开他们。”
林弃也赞同凌汐的决定。时间是最宝贵的，任何不必要的纠缠都可能让救援林牧的计划功亏一篑。
“腐渊，从侧后方绕行，避开他们的主航道，利用那边的海底暗涌和低灵区隐蔽行迹。”云无月立刻向腐渊鳐传递意念。
腐渊鳐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开始悄无声息地下潜，周身灰雾变得浓郁，将它和背上的众人很好地掩藏起来。它调整方向，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准备从无貌之众船队的侧后方较远处绕行。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成功避开之际，林弃的左眼规则视界中，忽然捕捉到那支杂乱船队里，一艘格外不同的船只。
那艘船位于船队偏后的位置，体型中等，通体用一种漆黑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木材打造，船帆是暗红色的，上面除了无貌之众的标志外，在旗帜的下方，还用一种更加深暗、近乎污浊的色泽，额外绣着一行小字。
那文字扭曲怪异，不属于任何已知的通用语或古老文字，但在林弃的规则视界中，那些文字却直接传递出对应的规则含义——
“寂灭之主亲卫”。
与此同时，玄也似乎发现了什么，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传来：“那艘黑船……有很浓的、被‘标记’过的寂灭气息。不是简单的沾染，更像是……被赋予了某种权限或链接。”
林弃心中一凛。
无貌之众……竟然和寂灭之主的意识建立了联系？甚至出现了所谓的“亲卫”？
他们是主动投靠了正在苏醒的寂灭之主，还是利用某种邪法，窃取或引导了寂灭之力？他们前往归墟之壑寻找原初碎片，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献祭给寂灭之主，增强其力量？还是想利用原初规则，达成他们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关于“混沌重塑”的目的？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归墟之壑之行，除了要面对天刑院的追兵和环境的凶险，很可能还要应付这群被寂灭之力浸染的狂信徒。
“加快速度，尽快进入归墟之壑。”林弃沉声道，“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或者至少不被他们干扰，拿到碎片！”
腐渊鳐感知到主人的急切，灰雾更浓，下潜更深，速度再次提升，如同一条巨大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划过海底，将无貌之众那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船队，远远甩在了侧后方的海面上。
但所有人心中都清楚，这次的“避开”，只是暂时的。
归墟之壑，那片万规终末之地，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而那里，很可能已经布满了来自不同阵营的猎手与陷阱。
天刑院的主力舰队，无貌之众的狂信徒船队，还有那深不可测的凌霄神将……林弃握紧了怀中的固本丹和那枚冰冷的玉简。
哥，你一定要坚持住！
弃儿很快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