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图纸上的线条,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沈昭昭心底最深处的那丝不安。
传习所的选址,不偏不倚,正好覆盖了沈家老宅后院一块荒废多年的空地。
别人眼中,那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但在沈昭昭的记忆里,那里曾立着一块家族祖训碑。
她立刻调阅了沈家的旧档案,尘封的纸页翻动间,一段被遗忘的历史浮出水面。
祖训碑,确有其物,但在上个世纪的一场离奇火灾中被焚毁,碑文内容彻底失传,成了一桩悬案。
沈家后人为了避讳,便将那片地彻底荒置,久而久之,几乎无人再提起。
“让园丁先停下,那块地先不要动。”沈昭昭拨通电话,声音沉静,“就说风水师看了,奠基的日子虽然好,但那块地的气脉还没理顺,需要静养几天。”
挂了电话,她没有回屋,而是站在二楼的书房窗前,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片被圈起来的工地上。
一个身影正缓缓地绕着那片空地踱步,是老太太。
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她佝偻的背影,脚步缓慢却坚定,一圈,两圈,三圈。
不多不少,整整三圈。
这个习惯,沈昭昭从小看到大,却从未深思过其中的含义。
如今想来,老太太不是在晨练,而是在进行某种日复一日的、无声的祭奠。
秘密,就埋在那片被遗忘的土地之下。
沈昭昭转身,从书柜最深处取出一个被锦缎包裹的木盒。
里面是几卷残破的《沈氏家政手札》,是她母亲的遗物。
她一页页地翻阅,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纸张,终于,在一卷烧焦了边缘的残卷上,她看到了几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同源……不同檐”。
同源,不同源。
一瞬间,女儿念云随手画过的一幅涂鸦闪过她的脑海:一棵参天大树,树干粗壮,向上却分出无数枝丫,每一根枝丫都顶着一片小小的屋檐。
沈昭昭的呼吸骤然一紧。
她明白了。
这个传习所,不仅仅是为了传承技艺,更是为了弥合某些被强行分开的根系。
她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
她要办一场与众不同的奠基礼。
没有震天的鞭炮,没有油滑的风水师,只有沈家的五位女性。
奠基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沈昭昭就已独自一人站在了工地上。
她从车里取出一个定制的金属时间胶囊,打开后,在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嵌入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微型扩音器。
这东西连接着林修远特地为她改装的声纹识别系统,能够捕捉并分析最细微的声音震动。
仪式很简单,甚至有些朴素。
沈昭昭、老太太、洗尽铅华的周曼如、一直忠心耿耿的陈嫂,还有一脸懵懂的念云,五个人围在挖好的奠基坑前。
沈昭昭第一个将一本崭新的刺绣教材放入胶囊,她微笑着对众人说:“五年后,当下一代的女孩们打开它,我希望她们能看到我们今天的开始。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时间记录,被她们听见。”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让气氛变得庄重而神圣。
陈嫂放入了一把用了半辈子的木尺,周曼如沉默片刻,放入了一枚顶针。
当轮到老太太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深邃的土坑,仿佛在看一条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晨风都静止了。
终于,她俯下身,用一种几不可闻、却被地下装置精准捕捉到的声音,低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姐姐,我替你站在这里了。”
那声音通过扩音器在胶囊内部产生了一丝轻微的回荡,听起来,竟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音答,幽远而悲怆。
就在水泥即将浇筑的最后一刻,一直安静的周曼如突然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一本被精心保存的证书,毫不犹豫地投入坑中。
那是她珍藏多年的国家一级刺绣资格证,是她前半生所有荣耀的象征。
“我以前,只想当沈家长房的媳妇。”她看着沈昭昭,眼神清澈而坚定,“从今天起,我想当传习所的第一个授课师傅。”
全场为之动容。
沈昭昭含笑点头,那笑容里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老太太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将一枚褪了色的塑料头花丢进了即将封顶的胶囊里。
那头花的款式,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样式,与她在家书中看到过的、那位素未谋面的姨婆年轻时的照片上戴的一模一样。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沈昭昭独自坐在电脑前,重返工地的录音数据正在屏幕上缓缓滚动。
宾客们的祝福,周曼如的宣言,甚至风吹过的声音,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
然而,当她将老太太那句话的声纹放大时,系统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警报。
在声纹的背景噪音中,捕捉到了一段极其微弱、却极有规律的异常震动。
那不是电流声,也不是地质活动。
那是一种敲击声,每隔十二分钟,就精准地出现一次,轻微得如同尘埃落定。
沈昭昭立刻驱车回到工地。
清冷的月光下,新浇筑的水泥地面散发着一股特有的腥气。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果然,那声音又来了。
咚……咚咚……咚……
一下,两下,一下……这不是杂乱的噪音,这是节奏,是信息!
是摩斯密码!
第二天清晨,沈昭昭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
她走到廊下,看到老太太正独自坐在藤椅上打着毛衣,晨光温柔地洒在她银白的发丝上。
她手中的竹针上下翻飞,织法十分奇特——往下织一针,再往上绕线织一针。
一挑,一压。
那动作的节拍,那顿挫的韵律,竟与她昨夜在地下听到的敲击声,分毫不差。
沈昭昭心中巨震,她缓缓走过去,在老人身边轻轻坐下,目光落在老人飞舞的竹针上。
“外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您是在教我们,怎么听懂地下的声音吗?”
老人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那织了一半、还带着体温的围巾,轻轻地搭在了沈昭昭的肩上。
围巾的针脚细密而清晰,用两种不同的织法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纹路。
那纹路,分明拼出了两个字——
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