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的视线从监控画面上移开,周曼如母女静坐的身影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那句稚嫩的童声,“妈妈,这里是不是坏小孩关的地方?”,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林家老宅粉饰太平的表象,直抵那被刻意遗忘的脓疮。
东厢,这个名字在林家内部早已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符号。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东厢曾是林家不成文的“冷宫”,是那些“失宠”或“犯错”的媳妇们反省思过的地方。
而周曼如,在刚嫁入林家那最艰难的头一年,就因为一件小事触怒了林老太太,被罚在这里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那三天,足以将一个女人的傲骨磨去,将一处空间的阴冷刻进灵魂。
如今,周曼如带着她的女儿,日复一日地回到这个梦魇之地,是在重温痛苦,还是在寻找某种无声的答案?
沈昭昭关掉监控,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立刻从档案室里翻出了老宅最原始的建筑平面图。
泛黄的图纸上,东厢的面积赫然是所有厢房中最大的,结构方正,采光通透,本该是整个宅院最舒适的所在。
然而,在现实中,它却被一块褪色的“暂不开放”木牌封锁,成了一座孤岛。
她找到在林家工作了近四十年的老佣人刘婶。
一提起东厢,刘婶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混杂着恐惧和忌讳的神情,连连摆手:“沈小姐,那地方……晦气。快二十年了,没人进去过,我们打扫都是绕着走的。老太太吩咐过,那里的门,不许开。”
刘婶的话证实了沈昭昭的猜想。
一个物理空间,因为承载了太多负面的情绪和记忆,而被集体潜意识所放逐。
深夜,沈昭昭独自坐在书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她曾无意间瞥见过周曼如的手账本,上面有一行娟秀又带着颤抖的字迹:“我最怕孩子问我,妈妈以前为什么总低头。”
那一刻,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周曼如不是在自虐,她是在恐惧。
她怕女儿知微从这栋老宅的蛛丝马迹中,窥见她曾经的卑微与屈辱。
她怕自己无法回答那个关于“低头”的问题。
所以,她选择主动回到创伤的源头,试图用麻木的重复去消解内心的恐惧,却不知不觉地,将这份沉重的历史阴影,传递给了下一代。
物理空间的荒废,正在精准地复刻着心理创伤的代际传递。
沈昭昭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她要做的,不是安慰,不是劝解,而是彻底颠覆。
她要让阳光照进东厢,不仅是自然的阳光,更是人心的阳光。
第二天,在林家的家庭例会上,沈昭昭以林家纪念馆即将迎来重要纪念日,需要拓展活动空间为由,正式提议:“我建议,将东厢改建为‘林家亲子共学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东厢?”林家的一个旁支长辈皱眉,“那地方又旧又偏,不吉利。”
沈昭昭迎着众人质疑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正因为它旧,才承载着历史。我们不应该回避历史,而应该学会如何与它对话。我希望这里能成为‘妈妈与孩子的第一间教室’,让林家的母亲们,能在这里和孩子一起,创造属于她们自己的,温暖的新记忆。”
她的目光转向周曼如,语气变得柔和:“曼如嫂子,你心思细腻,又最懂知微的需求,我希望你能来参与共学坊的设计,可以吗?”
周曼如猛地抬起头,让她去设计那个曾是她耻辱柱的地方?
在沈昭昭鼓励的眼神中,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改造工程迅速启动。
沈昭昭的方案别出心裁,她没有将东厢彻底推倒重建,而是特意保留了那面周曼如曾日夜面对的斑驳墙壁。
但她让人在这面墙上嵌入了巨大的透明展柜,柜子里陈列的,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物件。
有林家老族谱的影印件,展示着家族的脉络与传承;有上次“道歉墙”活动的全员留言截图,象征着和解与新生;还有一枚枚“名字树”的透明胶囊,代表着每个个体的独特价值。
沈昭昭亲自为这个展柜题名——“我们走过的路”。
开幕前夜,沈昭昭私下找到林念云,请她画一幅画。
念云用最鲜艳的蜡笔,画了一个妈妈,高高地抬着头,笑得比太阳还要灿烂。
沈昭昭将这幅画精心装裱,挂在了共学坊入口最显眼的位置。
启用仪式当天,阳光正好。
温暖的光线透过修葺一新的雕花窗棂,洒满整个东厢,驱散了积聚数十年的阴霾。
沈昭昭邀请周曼如作为第一位使用者发言。
周曼如握着话筒,指尖冰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我以前一直觉得,东厢是我的耻辱,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地方。我甚至不敢让知微靠近这里。”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身边的女儿。
“可是今天,我带知微走进来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特别开心地说:‘妈妈,这里有光哎!’”
一句话,让在场的许多女性亲属红了眼眶。
周曼如的视线缓缓落在入口处念云的那幅画上,泪水终于滑落:“那一刻,我突然就懂了。不是这个地方冷,是过去的人心没有暖起来。我们走过的路,有坎坷,有泪水,但不应该成为我们低头的理由。”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有力:“我宣布,我将在这里,发起第一个活动——‘母亲故事会’。每个月,邀请一位林家的女性亲属,来分享她自己的成长经历。无论平凡还是伟大,都值得被听见,被尊重。”
掌声雷动。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老太太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后排的角落里。
她静静地听完了全程,苍老的眼眸中情绪翻涌。
在众人散去时,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周曼如的座位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后来有人发现时,上面只有一行遒劲的字:“东厢钥匙,交周曼如保管。”
当晚,沈昭昭的手机收到周曼如发来的一条私信,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们走过的路”展柜中一个标着“国往”的格子里,多了一束被剪断的、用红绳系好的乌黑长发。
周曼如的文字信息紧随其后:“这是我结婚时,被……剪掉的头发。我把它放进去了。昭昭,你说,以后知微会不会觉得,她的妈妈很勇敢?”
沈昭昭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回复道:“她已经这么觉得了。”
她放下手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栋老宅里盘根错节的旧伤疤,正在以一种温和而强大的方式,被悄然治愈。
正当她准备关机休息时,林修远的头像闪烁起来,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的拍摄地,正是焕然一新的东厢窗台。
明亮的月光下,一个古朴的青瓷笔洗静静地摆在那里,釉色温润,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老物件。
那是林老太太年轻时最心爱的文房用具。
笔洗之下,压着一张小小的云纹便签。
照片放大,便签上的字迹清晰可见,一如老太太本人般傲然风骨:“给会写字的姑娘们。”
沈昭昭的呼吸一滞。
从“失宠媳妇反省区”到“会写字的姑娘们”,这一步,林家走了几十年。
而她,何其有幸,成为了那个推动摇橹的人。
窗外夜色温柔,沈昭昭觉得,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她甚至已经开始构思纪念馆下一个季度的文化主题。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是一封新邮件的通知。
发件人是林氏家族信托基金的长期合作律所——宏正律师事务所。
邮件的主题栏里,只有一行公事公办、毫无温度的文字:《关于林氏家族纪念馆资产归属及管理权限的说明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