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如山号”舰桥。
三枚“露”带来的奇迹微光，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这艘伤痕累累的巨舰内几乎凝滞的血液。消息无法被完全封锁，那三个从死亡边缘被硬生生拽回一步的鲜活案例，比任何战前动员都更有力。医疗甲板外，甚至有士兵自发地、沉默地列队，不是为了瞻仰，只是为了确认那渺茫的希望并非幻觉。
李毅站在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前，外面是“克尔白”防线犬牙交错的战场星图。虫族的紫色狂潮依旧汹涌，但舰桥内那股几乎要将人脊梁压断的绝望气息，悄然松动了一丝。他刚下达了新一轮的防御调配命令，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干涩。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最高权限通讯器，响起了一段与所有军用频道都截然不同的、低沉而悠扬的古老弦乐前奏。这乐声让李毅瞳孔骤缩——这是星际联军最高统帅部直属频道、仅限于极少数最高指挥官与特定“国家级合作者”之间紧急联络时才会使用的识别信号！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正，迅速接通，并启动了舰桥最高级别的声纹与影像屏蔽力场。
全息投影展开，出现的却不是预想中统帅部的某位将军，而是一间风格极其简洁、除了必要的通讯设备外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剃得很短，鬓角已见霜白。他没有穿正式的将军礼服，只是一套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深灰色便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如同用冷硬的岩石雕刻而成，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历经无数次生死抉择与鲜血洗礼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他的眼睛，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此刻却并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穿透屏幕的复杂情绪。
李毅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窒息。他认出了这个人——霍克·冯·施特劳斯。星际联军前线总指挥，三星上将，被誉为“铁壁”的传奇人物，此刻正身处后方最核心的指挥枢纽，指挥着整个战区的千军万马。他怎么可能会直接联系一艘前线战列舰的舰长？除非……
“李毅舰长。”霍克将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金属般的质感，直接敲打在李毅的耳膜上，“情况紧急，客套免了。关于刚刚抵达你舰的代号‘露’的物资，以及其来源，我需要你现在就进行最高密级的、仅限于你我之间的口头简报。三分钟。”
“是！”李毅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以最精炼的语言，汇报了三名伤员的伤情、使用“露”前后的生命体征对比、以及目前观察到的稳定效果。他没有添加任何主观评价，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数据都像重锤，敲在无形的鼓面上。
霍克将军安静地听着，灰色的眼眸如同深潭，看不出情绪。直到李毅说完，他才微微颔首：“数据收到了。‘镜面’小组的同步报告也佐证了你的观察。李舰长，你做得很好，你的船也做得很好。现在，接通与‘织梦炉基地’林晚星顾问的保密线路，立刻。”
不是请求，是命令。而且，他直接用了“顾问”这个正式称呼，以及……全名。
李毅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将通讯线路与后方“镜面”小组刚刚建立起的、极不稳定的、通往“织梦炉基地”的最后一个安全通讯中继连接起来。信号经过无数次加密和跳转，屏幕上的影像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布满了雪花和延迟造成的残影。
几秒钟后，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勉强成型。背景是剧烈晃动、布满闪烁警报红光和复杂符文的金属墙壁，以及……一个发出低沉恐怖轰鸣、表面爬满蛛网般裂纹的庞大炉状物体的局部。人影很消瘦，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死死按在某个控制台上，另一只手似乎捂着小腹，指缝间有暗色液体渗出。
是林晚星。虽然影像失真严重，但李毅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和游戏里那个总是带着烟火气与沉静笑容的“星厨”不同，此刻的她，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有未擦净的血迹，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到极致、即将爆裂的星辰。
“林顾问。”霍克将军的声音透过嘈杂的干扰，依旧平稳地传了过去，“我是霍克。前线总指挥。”
影像中的林晚星似乎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会是这个级别的人物直接联系。她努力挺直了些身体，声音透过干扰传来，虚弱却清晰：“霍克将军。请讲。”
“首先，代表‘不动如山号’全体获救及待救官兵，代表整个‘克尔白’防线所有仍在浴血奋战的将士，”霍克将军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钧重量的锤炼，“向你，林晚星顾问，致以最深的谢意，和最崇高的敬意。”
他顿了顿，那岩石般的面容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像是在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那三份‘露’，不仅仅是药剂。它们是……火种。在士气即将崩溃的边缘，你送来的，是‘还能救’、‘还没放弃’的信号。这份价值，无法用任何战功或勋章衡量。我，霍克，欠你一个人情。整个前线，都欠你一个人情。”
林晚星的影像晃动得更厉害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嘴角又溢出一缕鲜血。她胡乱用手背擦去，声音更加嘶哑：“将军言重。‘露’能生效，是前线将士自身意志顽强，是后方无数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只是站在了灶台前。”
“站在了最危险的那个灶台前。”霍克将军打断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似乎想穿透那糟糕的信号，看清她真实的伤势，“‘镜面’小组报告，‘织梦炉’已严重过载，结构崩溃在即。虫族‘猎杀者’集群已突破外围防御，预计四十五秒内抵达你基地所在坐标。你启动的‘最终协议’，是自毁程序，对吗？”
林晚星沉默了一秒，坦然点头：“是。炉体已无法承受。转化‘露’的过程，暴露了坐标。不能让‘织梦炉’……尤其是里面残留的‘盛宴’与‘生命果实’的概念余烬……落入虫族手中。那后果，不堪设想。”
“撤离呢？”霍克将军追问，“还有没有可能？”
林晚星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织梦炉’与基地核心绑定，能量纠缠太深。强行剥离，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一，且会引发更大范围的空间崩溃。陆衍他们……应该已经接近目标。我这里……必须确保‘灯塔’彻底熄灭，不能给虫族任何反向追踪或利用‘转化通道’的机会。”
她说得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技术问题。但李毅却听得浑身发冷。这意味着，她选择了与“织梦炉基地”共存亡。
霍克将军灰色的眼眸中，似乎有风暴酝酿，又迅速归于深沉的平静。他没有再劝说，只是缓缓地，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尖轻触太阳穴——一个标准的、古老的、代表着最高敬意的军礼。
“林晚星顾问，”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我以星际联军前线总指挥的身份，在此宣布：无论此战最终结果如何，你与你所代表的‘星厨联盟’，为抗击虫族入侵、为保存文明火种所做的一切努力与牺牲，都将被载入联军史册，被所有幸存者铭记。”
“现在，我命令你，”他的语气陡然转为不容置疑的铁血，“在‘最终协议’启动前，将‘织梦炉’所有非核心数据、‘盛宴’与‘生命果实’相关的一切研究成果、以及你个人关于‘灵厨之道’与虚实转化的所有心得体会，以最高加密等级，通过最后的稳定通道，全部上传至联军‘文明火种’核心数据库！”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你的知识，你的技艺，是这个文明最宝贵的财富之一！不能随你一同湮灭！”霍克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即使炉毁，即使人亡，你的‘味道’，你的‘道理’，也必须传承下去！这是你作为‘后勤总顾问’，对这支军队，对这个文明……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补给’！”
林晚星愣住了。显然，她没想到对方在确认她必死的情况下，提出的不是安慰或空洞的褒奖，而是这样一条冷酷又无比重要的命令。
她看着投影中那位将军岩石般的面容和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忽然，苍白而染血的脸上，竟扯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和……一丝被理解的欣慰。
“遵命，将军。”她轻声回答，带着一丝奇异的调侃，“这‘菜谱’……可能有点烫手，还有点……不按常理出牌。”
她不再多言，转身，用颤抖的手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大量经过多重加密的数据流，开始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那条即将被彻底摧毁的通讯线路，疯狂涌向联军后方那深不见底的数据库。
数据上传进度条在屏幕上飞速跳动：10%……30%……60%……
而战术屏幕上，代表着虫族“猎杀者”的猩红光点，已经与代表“织梦炉基地”的绿色坐标……几乎重合！
基地外部监控传来的最后画面，是数道速度快到模糊的紫黑色阴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鬼魅，朝着那剧烈震动、裂纹遍布的基地外壳，狠狠撞去！同时，一种冰冷、贪婪、仿佛要吞噬一切灵魂的恐怖意志，顺着通讯线路的残余波动，反向渗透而来，让远在“不动如山号”舰桥的李毅都感到一阵心悸！
“数据上传……完成度95%……”林晚星的声音在剧烈的爆炸轰鸣和金属撕裂的巨响中断断续续传来，伴随着她压抑不住的痛哼。
霍克将军死死盯着屏幕，岩石般的面容上，下颌线条绷紧如刀。
“97%……98%……”
基地的影像彻底被爆炸的火光和扭曲的紫黑色能量淹没！通讯线路里传来刺耳的、仿佛无数玻璃同时破碎的尖啸！
“99%……”
林晚星最后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平静：
“……‘盛宴’的余火……交给你们了……”
“100%。数据传输完成。连接中断。”
滋啦——！
全息投影彻底化作一片漆黑与雪花。
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方战场传来的、被舰体过滤后的沉闷震动，提醒着现实的残酷。
霍克将军缓缓放下了敬礼的手。他站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河流转，有战火燃烧，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敬意与哀悼。
他没有对李毅再说什么，只是对着那漆黑的屏幕，再次，无声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的影像消失了。
李毅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看着战术屏幕上，那个代表着“织梦炉基地”的绿色坐标，已经彻底消失，被一片代表“高强度能量爆发后空间紊乱”的混沌色区域取代。
虫族的“猎杀者”似乎也被那最后的自毁爆炸波及，信号暂时混乱。
“盛宴”的炉火，熄灭了。
烹制“露”的“掌勺人”，与炉同焚。
但……
李毅猛地转身，看向医疗甲板的方向。那里，三枚翠金色的“露”，依旧在维系着三条顽强的生命线。
她留下的“味道”，她最后的“补给”，已经送到了前线将士的手中。
而那份无比珍贵、烫手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终极菜谱”，也已经安全地抵达了文明最核心的数据库。
霍克将军的敬意，不是给一个牺牲的英雄。
是给一位，在生命最后时刻，依旧记得要为这个濒死的文明……留下“火种”与“食谱”的……“总厨”。
李毅抬起手，对着那已是一片雪花的屏幕，也缓缓地，敬了一个礼。
他仿佛能闻到，那遥远星空中，最后一缕消散的……带着血与火、却又无比温暖的……“文明之味”。
而在这“味道”彻底消散的余韵中，虫族控制区的最深处，那艘黑色潜航器，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正朝着那被无数恐怖存在拱卫的“母巢之心”，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突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