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如山号”的医疗甲板，三枚“露”带来的生命奇迹依然在持续。尽管后续没有新的“露”送达，但那一缕翠金色的微光已经点燃了某种东西。医护兵们处理伤员的动作似乎更快了一些，眼中绝望的麻木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只要还有一丝生命体征，只要那口气还没彻底咽下，就绝不放弃。甚至，有轻伤员开始主动协助处理一些简单工作，为了腾出人手去照顾更重的兄弟。
舰桥内，李毅刚刚完成新一轮的防务交接。虫族攻势在“织梦炉”自毁的混乱之后，虽然依旧凶猛，但那种仿佛被无形意志统一驱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倾向于本能冲撞的狂暴。联军抓住机会，重新稳固了防线，甚至在一些局部尝试了有限的反击。虽然战局依旧惨烈，但至少……不再是单方面地被推向悬崖。
就在这相对（仅仅是相对）喘息的时间里，一条标注着“绝密-外交”最高优先级的紧急信息，突然从后方指挥部，直接插入了“不动如山号”的指挥链。
信息的核心内容简洁到令人惊愕：一支自称“星痕守护者”（人类临时翻译为“水晶族”）的外星智慧种族小型使团，刚刚通过一种极其隐秘的空间折跃方式，出现在“克尔白”防线后方一个预设的中立观测点附近。他们主动接触了联军外围哨站，表示希望与“抵御‘吞噬者’（指虫族）的文明”进行“有限度的信息交流与观察”。
水晶族？从未在已知星图或任何接触记录中出现过的名字。在这个人类文明自身岌岌可危的时刻，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能悄无声息穿透虫族封锁线的外星种族？
李毅的第一反应是高度警惕。是敌是友？是新的威胁，还是潜在的盟友？抑或是……虫族的某种诡计？
但后方的命令很明确：鉴于对方展示出的科技水平（尤其是空间折跃技术）和主动接触的姿态，由“不动如山号”作为前线代表，在高度戒备下接待这支小型使团，进行初步接触。霍克将军亲自批示：接触原则——保持敬意，展示力量，核心目标是评估其科技水平、对虫族的态度，以及……尝试获取任何可能有助于当前战局的信息或技术。
两小时后，一艘流线型、通体由某种半透明的、内部流转着七彩光泽的晶体材料构成、大小约等于人类中型穿梭机的小型飞船，如同从水波中浮现的幻影，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了“不动如山号”紧急清理出来的一个备用接驳舱外。没有引擎喷流，没有能量波动，仿佛它本就存在于那里。
接驳舱门打开，三道身影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高约两米、躯体呈现出一种优雅流畅的类人形态、但通体由淡蓝色半透明晶体构成的生命体。它的“头颅”上没有任何类似五官的器官，只有几道深深嵌入晶体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复杂纹路，似乎就是它的感知与表达中枢。它没有穿戴任何衣物或装备，但体表自然流转的光泽就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身后两名随从形态略有不同，一个更显纤细，晶体色泽偏银白，体表纹路更繁复；另一个则略显粗壮，色泽偏暗金，纹路简练。它们同样沉默无声，只是静静地站立。
当它们踏上“不动如山号”合金地板时，连最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李毅带着一队最精锐、同样沉默的陆战队士兵（全身覆盖动力装甲，武器处于随时可击发状态），在接驳舱内迎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点的对峙感。
淡蓝色的水晶族使者（暂称“蓝晶”）向前一步，它头颅上的白色纹路微微闪烁，一段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却直接在所有在场人类脑海中响起的精神讯息扩散开来：
“向抵御‘无序吞噬者’的碳基文明致意。吾等为‘星痕守护者’之观察使。依照古老星约，对陷入‘吞噬潮汐’的秩序文明进行有限接触与信息采集。”
李毅定了定神，按照预案回应（通过翻译器转译为对方可接收的通用频率信号）：“欢迎来到星际联军‘不动如山号’。我是指挥官李毅。请表明你们的来意，以及‘星约’的具体内容。”
“来意：观察。采集：信息。”蓝晶的回应依旧简洁，“星约：久远前，多元秩序文明为防止‘无序吞噬’彻底湮灭文明之光而立。当监测到‘吞噬者’大规模活跃，且某一秩序文明展现出显着抵抗意志与……独特‘文明辉光’时，观察使可酌情介入，评估其存续价值与‘辉光’特性。”
独特‘文明辉光’？李毅心中一动，想到了“织梦炉”和“丰饶之宴”引发的能量波动。难道对方是被那个吸引来的？
“评估标准是什么？‘存续价值’又由谁判定？”李毅追问，语气谨慎。
“标准：非单一。包括但不限于：抵抗意志强度、文明内部凝聚力、科技发展潜力、以及……‘辉光’的‘纯度’与‘共鸣度’。”蓝晶解释，“判定者：非吾等。观察信息将传回‘守护者议会’。吾等仅负责采集与初步分析。”
对方滴水不漏，且明显占据信息和技术优势。李毅不再纠结于此，转而问道：“那么，你们打算如何进行‘观察’和‘信息采集’？”
“请求许可，对贵方战舰部分非核心区域、以及……贵方个体生命活动（尤其是与‘辉光’相关部分）进行有限度的能量感知与信息记录。吾等承诺，不进行任何主动干涉、破坏或精神侵入。”蓝晶提出要求。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要求。允许一个完全陌生的、科技水平未知的外星种族在自己的战舰上随意感知？但对方的态度看似中立，且提到了“秩序文明”的共同敌人，拒绝可能会错失机会，甚至引发冲突。
李毅与后方快速沟通后，给出了有限度的许可：允许对方在指定区域（包括部分公共区域、非核心的维修通道、以及……医疗甲板外围）进行非接触式观察，并由指定的陆战队全程“陪同”（实为监视）。同时，要求对方共享部分关于虫族（“吞噬者”）的基础情报作为交换。
蓝晶似乎对此没有异议。白色纹路闪烁了一下，表示同意。
于是，一场奇异的“参观”开始了。
水晶族使者行走在“不动如山号”冰冷、粗犷、充满实用主义风格的金属廊道中，它们那半透明的晶体躯体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陆战队士兵们如临大敌，枪口虽然垂下，但手指始终紧扣在扳机护圈上。
蓝晶的“观察”方式很奇特。它不需要用眼睛看，体表的淡蓝色光泽会随着环境细微变化，仿佛在扫描、分析着周围的一切——金属的疲劳度、能量管线的效率、空气成分、甚至墙壁上某处不起眼的陈旧血渍。它偶尔会停下来，对某个通用设备的接口或某个标准化的维修工具“注视”片刻，但从未试图触碰。
直到，它们被引导至医疗甲板外围的观察走廊。
透过厚厚的透明钢化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繁忙而压抑的景象：闪烁的维生舱，穿梭的医护兵，空气中似乎都凝结着伤痛与药水的味道。
蓝晶停住了脚步。它面向医疗甲板，头颅上的白色纹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而快速的闪烁，仿佛人类在快速思考或感到惊讶。
“检测到高度复杂的生命能量流动模式……痛苦、衰竭、修复、坚韧……以及……”它的精神讯息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解读的波动，“……一种非自然生成的、高度有序的‘外源性生命稳定场’残留痕迹。微弱，但……‘纯度’异常高。与之前监测到的‘辉光’核心频率……存在次级衍生关联。”
它指的，显然是那三枚“露”使用后残留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翠金色能量场。
“那是什么？”蓝晶直接向陪同的李毅发问，精神讯息中好奇的意味更浓了。
李毅心中警铃大作。对方果然注意到了！“露”是联军目前最高机密之一，绝不可能透露。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那是我们的一种新型战场急救技术，仍在试验阶段，涉及军事机密，不便透露。”
蓝晶的白色纹路稳定下来，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并没有移开“目光”。它继续“观察”着医疗甲板内的景象，尤其是那些伤员的挣扎与医护人员的努力。
就在观察接近尾声，准备前往下一个区域时，舰内的午餐配给时间到了。
几名后勤士兵推着满载着标准军用餐包（主要是高能量营养膏和“速生清心草”口粮改良版）的餐车，从廊道另一侧经过。餐包被打开，那种灰绿色口粮特有的、混合了草木清香与合成谷物味道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正转身欲走的蓝晶，动作再次顿住。
它缓缓“转回身”，白色纹路对准了那辆餐车，以及士兵手中正在食用的、看起来毫无美感的块状口粮。
“检测到……复杂有机化合物分解与重组过程……能量转换效率中等……但……”它的精神讯息出现了明显的停顿和……更强烈的困惑波动，“……伴随有微弱但清晰的‘信息素编码’及‘低强度神经调节信号’释放。非自然食物分解应有产物。此‘摄入行为’……除基础能量补充外，似乎承载了额外的、非生存必需的……‘信息传递’与‘状态调整’功能？”
它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会把“信息”和“调节功能”做到食物里？在它的认知（或者说，对碳基生命的常规理解）中，食物就是能量和物质的来源，顶多附带一些基础的味觉刺激。
李毅心中念头急转。对方注意到了口粮中“清心草”带来的微弱精神安抚效果！这又是一个敏感点。但这次，他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这是我们文明饮食文化的一部分。”李毅斟酌着词句，尽量用对方可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们相信，食物不仅仅是燃料。它可以传递情感，承载记忆，调节身心，甚至……在某些特殊技艺下，具备一些辅助性的功能。就像你们用晶体储存信息，我们用食物……调和状态。”
“饮食……文化？食物……调和状态？”蓝晶的白色纹路闪烁得更快了，显然这个完全在它知识体系之外的概念，引发了它极大的兴趣，“非生存必需。非效率最优。但……普遍存在于此文明个体行为中。且与先前监测到的‘高纯度辉光’存在隐约的……理念共鸣？”
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分析这矛盾而奇特的现象。
然后，它向李毅发送了一段新的精神讯息，这次的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探究：
“基于初步观察，及对‘吞噬者’作战的共同立场，吾等将向‘守护者议会’提交倾向性报告，建议提升贵文明‘存续价值’初步评估等级。”
“同时，作为观察使权限内的有限信息交换，吾等可提供以下情报：”
“第一，‘吞噬者’（虫族）近期异常活跃，与检测到数处‘高纯度秩序辉光’爆发点直接相关。它们对‘辉光’的渴望，超越对常规物质的吞噬。”
“第二，‘吞噬者’内部存在等级森严的指挥网络，其核心‘母巢之心’具备跨维度信息接收与群体意识协调功能。打断或干扰此网络，可显着削弱其整体攻势。”
“第三，”蓝晶的白色纹路，微微转向了医疗甲板的方向，又似乎穿透了战舰的层层甲板，望向了更遥远的虚空，“你们所使用的、蕴含‘外源性生命稳定场’的‘技术’，其核心原理所散发的‘信息扰流’，对‘吞噬者’中具备高度感知能力的个体（如‘猎杀者’），具有极强的‘标记’与‘吸引’作用。使用需极度谨慎。”
最后一点，印证了林晚星和军方的猜测！“露”果然是双刃剑！
“作为对‘饮食文化’这一独特现象的交换请求，”蓝晶的白色纹路稳定下来，提出了一个让李毅意想不到的要求，“吾等希望，能获取一份贵文明此种‘具备额外功能的食物’样本，以及……与之相关的、非核心机密的‘文化背景信息’（如制作理念、历史渊源简述）。此请求仅为研究目的，旨在完善对贵文明‘辉光’特质的理解。”
它要“清心草”口粮的样本？还要文化背景？
李毅迅速权衡。口粮样本可以给，虽然涉及改良作物，但并非不可替代的核心机密。文化背景信息更是可以控制在不泄密的范围。而对方提供的情报，尤其是关于虫族指挥网络和“露”的风险提示，价值巨大。
“可以。”李毅点头，“我们会提供符合要求的样本和资料。”
蓝晶的白色纹路微微一亮，似乎表示满意。它不再多言，示意参观结束，准备返回自己的飞船。
就在使团即将离开接驳舱时，蓝晶忽然停步，再次向李毅发送了一段精神讯息，这次的语气，似乎更加微妙：
“另，在贵舰范围内，吾等还检测到另一股极其隐晦、但性质截然不同的‘秩序扰动’残留。非贵文明‘辉光’，亦非‘吞噬者’之混乱。其频率……更接近于吾等所知的，某种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中的、擅长‘物质重构’与‘概念编织’的古文明造物之……‘回响’。”
它顿了顿，白色纹路似乎“看”向了舰桥的某个方向，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
“此‘回响’非常微弱，且被多重能量场遮蔽，无法精确定位。仅作提示：多元宇宙中，失落的‘遗物’，有时比活跃的‘吞噬者’，更加……难以预料。”
说完，不待李毅追问，水晶族使者便径直走入自己的飞船。舱门关闭，那流线型的晶体飞船再次如同融入水波般，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只留下接驳舱内一片茫然的士兵，和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的李毅。
古文明造物的‘回响’？
在这艘战舰上？
除了“露”和“丰饶之宴”的关联物，还有什么能被称为“古文明造物”？
李毅猛地想起，林晚星在牺牲前，似乎留下了一些私人物品和数据备份，被霍克将军下令严格保管，部分可能就存放在“不动如山号”的某个最高级别保险库里。
难道……
他立刻转身，一边下令加强全舰所有敏感区域的安保等级，一边快步走向舰桥，准备将水晶族使者的全部信息，尤其是最后那条令人不安的提示，立刻汇报给后方指挥部。
而在李毅视线无法触及的、战舰某个偏僻的、连接着备用能源管道的维修通道阴影里。
地面上，一小摊不久前因管道微渗而未来得及完全清理的、不起眼的冷却液水渍中。
倒映着走廊顶灯的光芒，那光芒的扭曲折射里，似乎有一抹极其微弱的、快如错觉的……紫黑色细丝，如同拥有生命般，扭动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于金属地板的纹理之中。
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