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雅得王宫那间用来发布最重要消息的金色大厅,今天弥漫的空气比窗外的沙漠热浪还要沉重。水晶吊灯的光芒冷冰冰地打在巨大的沙特王室徽章上,也打在台下黑压压一片记者的脸上。
林薇坐在靠后的位置,能清晰感觉到前排几位西装革履的西方记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猎豹般的兴奋——他们闻到了大新闻的血腥味。
高台上,一位身着雪白长袍、头戴红白格头巾的王室发言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重的疲惫刻在眉宇间。他对着密密麻麻的话筒,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死寂的大厅,也传向全世界:“基于详尽的技术评估和不可逆转的资源现状…沙特阿拉伯王国政府,于今日正式宣布…加瓦尔油田…永久性退役。”
“退役”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击穿了最后的侥幸。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相机快门疯狂爆响的“咔嚓”声,汇成一片金属蝗灾般的噪音。
林薇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声“葬礼”的丧钟真正敲响时,那份沉重还是超乎想象。加瓦尔,这个曾经象征着无尽财富与力量的巨人,倒下了。发布会在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中结束。
林薇随着人流挤出气氛凝重的大厅,外面刺目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王宫围墙外,巨大的电子屏正无声地滚动着油田退役的新闻,下面聚集了不少人,有神色漠然的本地人,也有拿着标语牌、情绪激动的外国面孔。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香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她本想直接回下榻的酒店整理思绪,目光却被不远处树荫下一个小小的、格格不入的摊位吸引。那摊位简陋得可怜,几块破木板搭在生锈的铁桶上,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布上摆放的“商品”,赫然是一堆堆用塑料袋装着的…沙子?
普通的黄沙、掺杂着黑色油渍的沙,还有泛着点白色的硅砂。摊位后面,蹲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但生活的重担让他显得苍老得多。
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沾着可疑油污的工装背心,深陷的眼窝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他脚边还放着几个空矿泉水瓶。一个穿着考究、像是游客模样的西方男人好奇地走过去,拿起一袋黑油沙,用英语问:“这是什么?纪念品?”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蹲着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烈日烤得黝黑、布满愁苦的脸。他听不懂英语,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林薇身上——或许是林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行色匆匆,或许是她身上那种技术人员的沉静气质。
男人犹豫了一下,用带着浓重北非口音的法语,夹杂着几个阿拉伯语单词,生涩地开口:“沙…石油的沙…加瓦尔的…纪念…很便宜…”
林薇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你…卖沙子?”她用简单的法语问道。男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用力点头,语速快了起来,法语夹着阿拉伯语,急切地比划着:“是的,小姐!好沙!有石油味道的沙!加瓦尔最后的沙!我父亲…他在这里挖了三十年石油!三十年!现在…我们只能卖沙子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王宫围墙外一片用废旧金属板和粗大管道围起来的简陋棚户区,“家…在那里…输油管…我们的房子。”
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由巨大的、早已废弃的黑色输油管道切割焊接而成的“房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管道壁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油漆和阀门的痕迹。铁皮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毫无生气。很难想象,这些曾经输送着滚滚黑金、象征着工业力量的钢铁血管,如今成了收容失落者的冰冷棺材。
“我叫哈桑,”男人见林薇在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羞惭,“以前…这里的人卖石油,换金子,换大楼,换汽车…” 他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一袋硅砂,颗粒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现在…我们只能卖沙子了。”他说完,目光落在摊位旁一棵枯死的小椰枣树上。那树苗栽在一个破旧的塑料桶里,早已枝干焦黄,没有一丝绿意。
哈桑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件让林薇心头剧震的事:他拿起摊位下仅剩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仅存的一点点清水,全部浇在了枯树裸露、干裂的树根上。
珍贵的水滴迅速渗入滚烫的沙土,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激起任何生机,只留下几圈深色的湿痕,旋即又被蒸发。那半瓶水,可能是他一天的口粮,也可能是在这酷暑中保命的甘露。他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把它倒给了注定无法复活的枯树根。
那无声的动作,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它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在林薇心上。
加瓦尔的退役,对世界来说是一场能源地震,是国际新闻的头条。但对哈桑和他父亲这样的人来说,这意味着赖以生存的根基彻底崩塌,意味着从“石油之子”沦为“卖沙人”,意味着在废弃的钢铁管道里,守着最后一口水,浇灌着无望的明天。
这不是一个油田的葬礼,这是成千上万个哈桑赖以生存的世界的葬礼。
林薇看着哈桑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沙粒的手,又看了看那棵枯死的椰枣树和输油管道搭成的“家”,喉咙像被那滚烫的沙子堵得更严实了。黑金的葬礼上,被埋葬的不仅仅是地下的原油,还有地上这些活生生的人,和他们曾经沾满油污却充满希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