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灰烬余痕
伦敦的雨水有一种独特的质感,不是倾盆而下,而是绵密地、无孔不入地渗透。
它渗入古老建筑的砖石缝隙,也渗进汤姆·布朗宁日渐麻木的心里。
苏格兰场地下档案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停尸房的消毒水气味。
这里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站,一座活生生的坟墓。
汤姆——这位前凶案组警探——正机械地将一批标记为“待销毁”的旧案证物装箱。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距离“奥丁资本”事件已过去大半年,官方叙事完美无瑕:一桩利用尖端科技进行的金融罪案被英勇侦破,主犯伏法。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不过是断尾求生,真正的巨鳄安然脱身,而真相被深埋,连同那些死于无形次声波下的冤魂。
代价是他的前程。一纸调令,他从光线明亮的凶案组办公室被放逐到这处不见天日的地下巢穴,美其名曰“安全管理重要档案”。
实则是系统性的冷处理,让他在这堆故纸堆里慢慢腐烂,直至被彻底遗忘。
他曾试图抗争,但每一次努力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警告他闭嘴。
就连他信任的旧日同僚,如今也对他避之不及,眼神中混杂着同情、猜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拿起一个证物袋,里面是几块烧得焦黑的电路板碎片,标签上写着“奥丁资本埃文斯教授实验室证物7b”。这是最后一批待处理的关联物证。
他应该直接把它扔进碎纸机或销毁箱,完成这最后的“清扫”工作。
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许是警察本能最后一丝倔强的火星,让他停住了手。
他走到工作灯下,拿起放大镜,无意识地审视着这些文明的残骸。
大部分已经碳化,无法辨认。然而,就在一块较小碎片的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痕迹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不是电路蚀刻,也不是烧灼的裂纹。那是一个刻意留下的印记。
在放大镜下,它清晰可见:一个简朴的十字架,却被三条细长的、仿佛由鲜血绘就的线条以一种扭曲的方式缠绕着。
线条并非随意涂鸦,带有一种诡异的、近乎仪式感的规整。
它不像任何主流的宗教符号,反而透着一股亵渎神圣的邪气。
汤姆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清楚地记得现场勘查报告,里面从未提及这个符号。
当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功能性证据上——次声波发射装置、生物陶瓷样本。
这个微小的、带着宗教暗示的印记,在混乱中被所有人忽略了,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埃文斯的实验室里会有这个?是某个狂热分子的个人标记?
还是与那超越谋杀的、更深层的阴谋有关?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他以为已经结束的案子,似乎只是掀开了更大幕布的一角。
这符号,像是从灰烬中探出的毒蛇信子。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个证物袋塞进自己内衬口袋,贴肉放着。
那冰冷的塑料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祥的体温。
他需要查清楚,但必须绝对谨慎。任何常规调查都会立刻触发警报。
他回到办公桌,打开电脑。权限被严格限制,但他找到了一个漏洞——一个名为“全球异常死亡及群体性事件模式初步研究”的虚拟项目。
项目描述空洞乏味,足以让任何审查者打瞌睡,却给了他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访问一些非核心但覆盖面极广的数据库。
他开始秘密筛选报告,重点关注两类事件:一是全球范围内无法解释的突发性心源性死亡(与次声波谋杀特征相似),二是突发性的、原因不明的大规模群体恐慌或歇斯底里事件。
数据浩如烟海。枯燥的档案工作持续了数日。
他像个考古学家,在数字泥沙中筛选着可能的化石。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个模式开始隐隐浮现。
三份报告,分别来自东京涩谷十字路口、纽约时代广场、开罗解放广场。
事件描述惊人相似:人群在特定时间点(精确到秒级重合)毫无征兆地陷入极度恐慌,引发踩踏和混乱,事后调查均无法找到物理或化学诱因,最终多归咎于“集体幻觉”或“环境性应激”。
报告附件里有一些模糊的现场视频和手机录音。
孤立来看,每起事件都可被解释为偶然。
但三起事件发生在不同大洲、不同文化背景的繁华中心,时间点高度同步,这概率低得令人不安。
汤姆将身体陷进吱呀作响的办公椅,荧光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感到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在地球的棋盘上同时按下三个遥远的棋子。
而棋盘对面,是无数茫然无知的众生。
半个地球之外,印度孟买,塔拉维贫民窟的空气是另一种黏稠。
湿热、厚重,像一块浸满汗水、香料和生命挣扎气息的巨毯。
在这里,生存本身便是每日的战役。
艾米·杰瑞医生——现在化名为“阿米娜·哈桑”——正蹲在一间用破旧防水布和生锈铁皮搭成的诊所里,为一个小男孩清理膝盖上的伤口。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勉强盖过周遭复杂的气味。离开伦敦,隐匿于此,是她唯一的选择。
揭露真相的代价,除了汤姆的政治死亡,还有她自身的安危。
在这里,她用最原始的医术对抗着贫困和疾病,这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藏匿。
但过去如同跗骨之蛆。
几天前,一个名叫卡里姆的男孩因持续低烧和咳嗽被母亲带来。
初步检查怀疑是肺结核早期症状,艾米为他安排了胸部x光检查。
这间简陋的诊所唯一值钱的设备,就是一台二手捐赠的x光机。
当湿漉漉的x光片在读片灯上显现时,艾米感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男孩的肺部纹理确实有些异常,但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他的肋骨。
不是骨折,不是病变。而是在左侧第三、四根肋骨的内侧,清晰地呈现出一种内生的、与骨骼纹理融为一体的奇异纹路。
那纹路——三条细线缠绕着一个十字架——与她记忆深处,汤姆曾含糊提及的、出现在埃文斯教授秘密文件角落的符号,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这东西怎么会像一个先天印记般,生长在一个贫民窟孩子的肋骨上?!
“医生?有什么问题吗?”男孩的母亲怯生生地问,脸上写满焦虑。
艾米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安抚的微笑:“没什么大碍,只是…一些不太常见的骨骼纹理,需要…进一步观察。”
她用了最蹩脚的借口,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绝不可能是先天形成!图案太规整,太具象征意义,分明是后天植入!
她强作镇定,仔细询问男孩的病史,特别是近期是否有过手术或特殊医疗检查。
母亲茫然地回忆,只提到大约半年前,有一支“很好的外国慈善医疗队”来社区进行免费疫苗接种和“高级健康检查”,卡里姆也参加了,还接受了“更先进的保护”。
慈善医疗队。免费。先进检查。
艾米的心沉入了冰窖。奥丁资本的生物陶瓷技术…那些可以被特定次声波激活、摧毁宿主心脏的微型装置…它们没有被销毁,而是被改造、升级,并以更隐蔽、更恶毒的方式,瞄准了这些最无助的群体?!
她必须立刻找到卡里姆和他的家人,问清楚细节。
然而,第二天当她再次前往那家人拥挤的棚屋时,已是人去楼空。
邻居言语闪烁,只含糊地提及,似乎有一个“很大的国际基金会”看中了卡里姆的“特殊情况”,提供全额资助,带他们去国外接受“更好的治疗”了。
国际医疗援助基金会。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刺入艾米的神经。
手法如此娴熟,消失得如此干净,绝非普通慈善机构所能为。
当晚,夜色如墨。
艾米穿着深色的当地服装,用头巾半掩着脸,如同幽灵般潜入位于贫民窟边缘、那家基金会已经关闭的办公室。
借助一点在战地练就的技巧,她撬开了门锁。
内部已被清空大半,但仍在废纸篓和角落找到了一些残破的文件。
冰冷的项目名称:“新纪元健康促进计划”。运输清单、物资记录、植入体配送日志…覆盖全球十几个国家的贫困地区:南亚、非洲、南美洲…规模之大,触目惊心。
她快速用微型相机拍摄。
一张皱巴巴的地图上,标记着一个个鲜红的圆点,如同瘟疫的种子,遍布各大洲的脆弱地带。
每一个红点,都可能代表着无数个像卡里姆一样,被无声刻上“血十字”标记的无辜者。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份被撕毁的备忘录残片上,潦草的签名旁,同样画着那个小小的、缠绕着血线的十字架。
像一个邪恶的图腾,正无声地宣告着新一轮的播种。
伦敦档案室里,汤姆的加密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一条没有号码显示的简短信息,来自一个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联系的源头。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刚刚重建起来的平静:
“目标已转向儿童。规模超乎想象。目的不明。当心。——A”
汤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档案盒,纸页散落一地,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冲到墙边那张巨大的、布满灰尘的世界地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刚刚标记出的三个城市——东京、纽约、开罗。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缓缓移动,最终沉重地按在信息源头暗示的位置——印度孟买。
艾米的警告,与他手中那三份高度可疑的群体事件报告,如同两块绝望的拼图,在他脑中咔嚓一声,严丝合缝。
上一次,阴谋的矛头指向金融巨擘。
这一次,它竟残忍地瞄准了最广泛、最无助的群体。
武器已然升级,阴谋仍在继续。
他们被迫沉默,却被命运的余烬再次拖入深渊。
阴影中的战争,从未停歇,只是换上了更残酷的法则。
汤姆拿起一支红笔,在世界地图的孟买位置上,狠狠画下了一个圆圈。
那红色,刺眼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