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僻静的营帐时,子时已过。帐内灯火未熄,映着她湿透的、更显单薄的素衣,在地上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秋纹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她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才落回实处,忙不迭地取了干净衣衫和热姜汤,红着眼眶为她更衣、拭发,口中絮絮叨叨尽是后怕。
沈倾凰任由她摆弄,身体是温热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沉甸甸的,麻木地跳动。谢惊澜那番话,如同惊雷,炸开了她心中最深切的恐惧与恨意,也撕开了那层看似坚固的、名为“侥幸”的伪装。月魂教,果然是她沈家灭门的真凶!这认知带来的不是恍然,而是更尖锐的痛楚和更沉重的绝望——面对那样一个潜伏在阴影中、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她真的能报仇雪恨吗?
秋纹的絮语渐渐模糊,她捧着微烫的姜汤,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思绪却已飘远。父亲临终前那不甘的眼神,沈府冲天的火光,族人仆役绝望的哭喊……一幕幕,染着血,淬着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而这一切,竟源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星陨之约”,源于她身上这莫名其妙的血脉!
“小姐,您别吓奴婢……”秋纹见她神色怔忡,眼中空茫,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沈倾凰猛地回神,眼底的痛楚与迷茫瞬间被冰冷的恨意所取代。她不能倒下去,沈家的血仇,父亲的冤屈,都还等着她去清洗。月魂教再可怕,她也要咬下它一块肉来!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秋纹,收拾一下,我们可能……要换地方了。”
秋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发白:“王爷他……”
“与王爷无关。”沈倾凰打断她,目光幽深,“是有些人,不想让我活着。”今夜之后,她与谢惊澜“勾结”的罪名怕是坐实了,至少在那位太后和其党羽眼中是如此。谢惊澜能保她一时,保不了一世。况且,月魂教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岂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报复,只会更加疯狂、更加隐蔽。这看似守卫森严的军营,未必安全。
她必须走,也必须变强。
然而,未等她理清思绪,帐外再次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不是石头,是谢惊澜身边的亲卫。
“沈小姐,王爷有请。”亲卫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听不出情绪。
该来的,总会来。沈倾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秋纹使了个眼色,整理了一下微湿的鬓发,起身。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象征着权力与机密的中军大帐,只是今夜,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压抑。帐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将谢惊澜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身后的舆图上,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看着那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你来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倾凰见过王爷。”沈倾凰敛衽行礼。帐内没有旁人,连一贯侍立左右的亲卫也不在。
沉默在蔓延,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比之前任何一次对峙都要沉重。沈倾凰能感觉到,那目光虽未落在她身上,却已将她里外洞穿。
“今夜之事,你有何看法?”他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局势。
沈倾凰略一沉吟,如实道:“构陷仓促,漏洞百出,与其说是为了坐实家父罪名,不如说……是为了逼我现身,或者说,逼王爷您做出抉择。”她顿了顿,声音更冷,“幕后之人,意在搅乱江宁,离间军心,更欲将王爷您拖下水。家父,不过是他们最好用的棋子。”
“棋子……”谢惊澜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线下,他的面容半明半暗,眸光深邃如寒潭,紧紧锁住她,“那你呢,沈倾凰?你在这盘棋中,又扮演什么角色?仅仅是……为父伸冤的孝女,还是……别有所图?”
终于问出来了。沈倾凰心下一凛,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问题。她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倾凰所求,无非两件事。一,洗刷父帅污名,手刃仇敌。二,”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弄清‘星陨之约’真相,摆脱这该死的宿命。”
“宿命?”谢惊澜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你可知,这‘宿命’背后,牵扯有多大?月魂教所求,绝非你一人之血。他们要的,是颠覆这江山社稷,是重现前朝炼狱!”
“倾凰不知。”沈倾凰坦然摇头,眼中却燃着执拗的火光,“但倾凰知道,父帅一生忠烈,马革裹尸,不该受此污名!倾凰更知道,月魂教是倾凰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的图谋越大,倾凰越要将其挫骨扬灰!”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帐内烛火跳跃,映着她苍白的脸和灼亮的眼,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执拗。
谢惊澜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沈倾凰几乎以为他要发怒,或是直接命人将她拖下去。然而,他只是缓缓走到案前,提起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沈倾凰凝目望去,是“合作”二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你父亲之事,本王会查。”他放下笔,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冰冷的权衡,“但你要清楚,与本王合作,意味着什么。从此,你与本王,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本王之敌,即你之敌。本王之路,荆棘遍布,白骨铺就,或许……永无回头之日。”
他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带着尸山血海般的肃杀。
沈倾凰心脏狂跳,她知道,这是摊牌,也是选择。选择相信他,依附他,将复仇的希望乃至身家性命,系于他手。这是一场豪赌,赌他的能力,赌他的信誉,更赌……他最终的目的。
“王爷需要倾凰做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月魂教。”谢惊澜吐出三个字,眸中寒光凛冽,“本王要他们的巢穴,要他们的首领,要他们所有的谋划。而你,”他目光如炬,似要看到她灵魂深处,“你是他们势在必得的‘钥匙’和‘祭品’,也是……最好的饵。”
饵。沈倾凰瞳孔微缩。果然如此。他需要她来引出月魂教,需要她来破局。合作是真,利用也是真。
“倾凰明白了。”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但倾凰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倾凰需有自保之力。请王爷助我恢复武功,并告知‘星陨之约’尽可能多的真相。”
“可。武功秘籍、药材,本王会提供。至于星陨之约……”谢惊澜略一沉吟,“本王所知亦不全,但可与你共享。第二?”
“第二,”沈倾凰抬起头,目光灼灼,“若有一日,大仇得报,真相大白,倾凰愿去愿留,王爷不得干涉。”
这是要一份事成之后的自由。谢惊澜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良久,他缓缓颔首:“可。”
“如此,”沈倾凰后退一步,敛衽,深深一拜,“倾凰,愿与王爷合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拜,拜的不是君臣,而是暂时的盟友,是共同的敌人,是未来那布满荆棘与血腥的未知前路。
谢惊澜看着她恭敬却挺直的脊背,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抬手虚扶:“起来吧。既为合作,便不必如此。”
沈倾凰起身,两人目光再次交汇。帐内烛火噼啪,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靠得极近,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
“清虚受伤,月魂教短期内不会有大动作。但高无庸不会罢休,京城更不会。”谢惊澜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你既已现身,便不能再藏于此地。明日,本王会安排你移居别处,更安全,也更……方便。”
“倾凰听凭王爷安排。”沈倾凰应道。她知道,从此刻起,她将正式走入谢惊澜的棋局,成为他手中一枚关键,却也危险的棋子。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谢惊澜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条路,踏上便不能回头。若有一日,你背弃今日之约,或对本王有所隐瞒……”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话中那冰冷的杀意,已不言而喻。
“倾凰铭记。”沈倾凰平静道。她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谢惊澜不再言语,只挥了挥手。
沈倾凰会意,默默退出了大帐。夜风凛冽,吹得她湿发贴面,寒意刺骨。她抬头望了望漆黑无星的天幕,深深吸了一口气。
新的风暴,已然在酝酿。而她,已身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