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七年的夏天,来得格外酷烈。往昔这个时节,应是运河帆影点点,田间禾苗青青,北方大地上一片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然而今年,自春末起,那片覆盖了河北、山东、河南乃至部分山西地区的巨大天穹,便仿佛被焊死了一般,吝啬得不曾降下一场像样的雨水。
起初,人们还带着惯常的期盼,仰望着日渐刺目的太阳,念叨着“春雨贵如油,夏雨遍地流”的老话。但日复一日,天空只有那轮白晃晃的毒日头,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池塘的水位一点点下降,露出干涸龟裂的淤泥;小河溪流逐渐断流,只剩下满是卵石的河床;就连一些往昔水量充沛的江河,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浅滩。
土地,最先发出了哀鸣。原本湿润肥沃的泥土,在持续的暴晒下迅速失水,变得坚硬、板结,最后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如同濒死巨兽张开的嘴,绝望地朝向苍穹。田地里,本该抽穗灌浆的冬小麦,成片成片地枯萎、发黄,最终化作一地干瘪的枯草。春播的粟、黍等作物,更是连苗都没能长起来,就在干热的土里丧失了生机。
“完了……全完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跪在自家田埂上,颤抖的手抓起一把如同沙砾般的干土,看着眼前那片曾经寄托了全家一年希望的、如今已彻底死寂的田地,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滑落,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他的身后,是同样面如死灰的家人,以及村庄里此起彼伏的、绝望的叹息与啜泣。
不仅仅是农田。山上的林木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牧场的草场早早枯黄,牲畜因为缺水和缺乏草料,开始成批倒毙。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集市,也变得萧条冷清,粮价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日数涨,却仍有价无市。
灾情急报,不再是按部就班的公文,而是如同带着火星的羽毛,通过刚刚延伸至各地的电报线路,以及仍旧不可或缺的八百里加急驿马,以最快的速度,雪片般飞向帝国的中枢——京城。
“报——!直隶保定府、河间府急报!境内大小河流几近干涸,田地绝收已逾七成,百姓以树皮草根为食,恐有饥民哗变之虞!”
“报——!山东济南府、东昌府六百里加急!旱魃为虐,赤地千里,蝗虫滋生迹象已显,灾民开始向运河沿线及南方聚集!”
“报——!河南巡抚八百里加急!黄河部分支流断流,主干水位降至百年最低,开封、归德等地疫病初露端倪,恳请朝廷速拨钱粮赈济!”
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奏报,被内侍用带着颤音的语气,在气氛日益凝重的紫宸殿内宣读。龙椅上的靖安帝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御阶之侧。满朝文武,无论是支持新政的干吏,还是心怀异志的旧党,此刻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忧虑。如此规模、如此强度的旱灾,在帝国近数十年的记忆中,亦是罕见。
户部尚书林清源出列,声音沉痛:“陛下,摄政王。据各地初步统计,此次旱灾波及北方五省,逾两百州县,受灾田亩恐达亿亩,涉及人口不下千万!各地常平仓存粮,在维持地方基本运转及应对此前小规模灾荒后,已捉襟见肘,难以支撑如此巨灾。若不能迅速调集足够粮秣,恐……恐生民变,动摇国本!”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所有人都明白,这已不是简单的天灾,而是一场关乎帝国统治根基的严峻考验。
朝堂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聒噪地提醒着殿内众人外面是何等酷热难当。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伴随着那一道道染着灾民血泪的急报,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陈默端坐在紫檀木大椅上,面色平静地听着汇报,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但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是他在面临巨大挑战时,深入思考的习惯。
赤地千里,旱魃为虐。一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已然降临。帝国的车轮,在驶过海洋争霸的辉煌之后,骤然撞上了一道来自自然界的、冰冷而残酷的壁垒。考验摄政王陈默与新政成色的时刻,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