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期间军医来了三趟，把脉、扎针、灌药，最后也只是摇头：
“国师脉象虚弱至极，似是被抽空了精气神。
但奇怪的是，体内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护着心脉……老夫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这等情形。”
徐锐急得在帐内踱步：“到底能不能醒？”
“这……”
军医擦着额头的汗，
“只能看国师自己的造化了。”
云疏影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她拧了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林微额头的虚汗。
那张平日里总是从容淡定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安红着眼眶坐在脚踏上，手里攥着林微的一角衣袖，像是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这孩子自打跟了林微，还是头一回见他伤得这么重。
帐外传来脚步声，帘子被掀起。
赵干、拓跋雄、柳如烟和南宫玉鱼贯而入，四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中还有未褪尽的兴奋。
“怎么样？”赵干压低声音问云疏影。
云疏影摇摇头，没说话。
柳如烟走到床边，看着昏迷的林微，眼神复杂。
她想起昨日黎明时分那一战——那道从罗盘中射出的白光，那轻易击溃黑色漩涡的精准一击，那需要何等计算与胆魄才能抓住的瞬息时机？
“国师是为了救大家才……”
拓跋雄的声音有些闷。
这个向来豪迈的汉子，此刻看着昏迷的林微，竟有些哽咽。
“别说丧气话。”
赵干拍了拍他的肩，
“国师吉人天相，定能挺过来。倒是你们——”
他转向柳如烟和南宫玉，
“昨日那场突袭，究竟是怎么回事？
蛮族大营后方的骚乱，可是你们的手笔？”
柳如烟和南宫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坐下说吧。”
南宫玉拉了把椅子坐下，揉了揉眉心，
“这事……说来话长。”
时间倒回至前日夜深时分。
落鹰涧大营以北十五里，黑石山阴面。
柳如烟和南宫玉潜伏在一片乱石堆后，身上披着用灰褐色布料特制的斗篷，与周围岩石几乎融为一体。
两人前方两百步外，就是蛮族大营的后侧——这里守卫相对稀疏，但依然有五队巡逻兵交替巡视。
“林国师要我们探查蛮族大营虚实，重点寻找李啸将军的下落。”
柳如烟低声道，眼睛始终盯着营地方向，
“但直接潜入太冒险了。我有个想法。”
“说。”
南宫玉简洁回应。
柳如烟从怀中取出一张粗制地图——这是前几日从俘虏的蛮族斥候身上搜来的，虽不精细，但标出了大营的主要区域分布。
“你看这里。”
她指向地图西北角一个画着栅栏标记的位置，
“按这俘虏交代，这里是关押重要俘虏的地方。
但昨日我暗中观察，发现这附近的守卫密度，远超过一个俘虏营该有的规格。”
南宫玉眯起眼：“你是说……”
“要么李将军被关在那里，要么那里关着别的什么重要人物。”
柳如烟收起地图，
“但不管哪种，都值得一探。而且——”
她顿了顿，
“我总觉得，这次蛮族南侵背后，不止那个面具修士那么简单。”
两人商议片刻，定下计策：
由南宫玉制造骚乱吸引注意，柳如烟趁机潜入探查。
若情况允许，救出重要人物；若不行，至少摸清底细。
子时三刻，行动开始。
南宫玉绕到营地东侧，取出三枚特制的小型霹雳弹——这是他用边关能找到的有限材料赶制的，威力不大，但响声惊人。
他将霹雳弹埋在三个不同位置的草丛中，用细线连接，设下延时机关。
然后他退回安全距离，拉弓搭箭。
箭矢破空，精准切断第一根细线。
“轰！”
第一枚霹雳弹炸开，火光和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营地东侧顿时大乱，蛮族士兵从帐篷中涌出，呼喊声、号角声连成一片。
几乎在同一时间，柳如烟如鬼魅般从阴影中闪出，几个起落便越过外围栅栏，潜入营地内部。
她按照地图所示方向，借着帐篷和物资堆的掩护，快速向西北角移动。
一路上躲过三拨巡逻兵，她终于接近了那个疑似俘虏营的区域。
这里果然戒备森严。
外围一圈木栅栏高达两丈，顶端削尖，每隔十步就有一个了望台，台上火把通明，哨兵警惕地扫视四周。
栅栏内隐约可见几座低矮的石屋，应该是牢房。
柳如烟潜伏在阴影中观察片刻，眉头微蹙。
这里的守卫密度超乎想象，正面潜入几乎不可能。
就在她思索对策时，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立即屏息凝神，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
来的是五名蛮族士兵，押着一个被麻袋套头的人。
那人身材不高，从挣扎的力度看应该年纪不大，但力气不小，两个士兵都有些制不住他。
“老实点！”
领头的士兵骂了一句蛮族话，用刀鞘狠狠砸在那人背上。
套头麻袋里发出一声闷哼，但挣扎并未停止。
“这白狼族的小娘们真够烈的。”
另一个士兵抱怨道，
“尊者干嘛非要留她活口？直接宰了多省事。”
“少废话，尊者自有深意。赶紧送进去，换班的人快来了。”
几人说着，押着那人走向俘虏营大门。
守门的士兵验过腰牌，打开沉重的木门放行。
柳如烟眼中精光一闪。
白狼族？
她记得林微曾提过，北方草原有数十个部落，其中白狼族以驯狼和追踪术闻名，但近年来式微，在蛮族联盟中地位不高。
这个被称作“小娘们”的白狼族女子，为何会被那面具修士特别关注？
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俘虏营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复杂。
石屋并非随意排列，而是按照某种奇怪的格局分布，彼此之间有狭窄的通道相连。
柳如烟借着阴影和巡逻间隙，尾随那队士兵来到最深处的一座石屋前。
这座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
门上有两个窥孔，孔内隐约有火光透出。
士兵打开铁门，将套着麻袋的人推了进去，然后重新锁门。
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门外低声交谈。
“里面那个老的怎么样了？”
“还吊着一口气呢。尊者说了，这李啸的命还有用，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
“啧啧，都折磨成那样了还不死，这南人的将军骨头是真硬……”
柳如烟心头一震。
李啸将军果然在这里！
而且听这意思，他受了重刑，但还活着。
她强压住立即救人的冲动，继续潜伏。
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这里守卫太多，一旦暴露，不仅救不了人，自己也会陷进去。
士兵们交谈片刻后离开了。
柳如烟又等了约一刻钟，确认周围暂时无人，才从阴影中闪出，靠近那间石屋。
铁门上的锁是蛮族特制的重锁，没有钥匙很难打开。
她试了试袖中的几根细铁丝——这是行走江湖时学的技艺，但面对这种锁效果有限。
就在她思索开锁之法时，石屋内突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那声音很规律，像是某种暗号。
柳如烟一愣，侧耳细听。
敲击声停了片刻，又响起：咚，咚咚咚，咚。
这次她听清了——这是中原军中常用的联络暗号，意思是：“外面何人？”
屋内有人！
而且懂中原军中的暗号！
柳如烟立即回应，用指节在铁门上轻叩：咚咚，咚，咚咚。
“南边来客。”她叩出这句暗号的意思。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
“可是……朝廷援军？”
“是。”
柳如烟压低声音，
“阁下是李啸将军？”
“正是……”
那声音喘了几口气，
“姑娘，听我说……蛮族此次南侵，背后有邪教操控……那戴面具的修士，自称噬魂教尊者……他们要在黑石山顶布置大阵，以生灵为祭，打开……打开通往异界的通道……”
柳如烟心头剧震：“异界通道？”
“是……这是我偷听到的……”
李啸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们还抓了白狼族的圣女候选人……要用她的血做引子……姑娘，若有机会……救那孩子出去……白狼族虽属蛮族，但向来……向来不参与南侵……她是无辜的……”
“李将军放心。”
柳如烟沉声道，
“我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但现在守卫森严，需等待时机。”
“不必……不必管我……”
李啸苦笑，
“我伤势太重……走不了了……你们若能毁了山顶祭坛……便是对我……对朔风城数万军民……最好的告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号角声——那是南宫玉制造的第二次骚乱开始了。
柳如烟知道时机来了。
她迅速取出袖中所有霹雳弹，估算着用量，在石屋周围几处关键位置埋设。
这些霹雳弹若同时引爆，足以制造巨大混乱。
然后她回到铁门前，低声道：
“李将军，我会设法炸开这附近，引开守卫。您若能撑住，就趁机——”
“不必了。”
李啸打断她，声音突然变得坚定，
“姑娘，你听着……朔风城破时，我帐下亲卫拼死护我突围，三百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苟活……我早该战死沙场，与他们同去……”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
“今日能见到朝廷来人，知道援军已至，我死而无憾。
姑娘，你带着那白狼族的孩子走。她年轻，她还有用……至于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请转告朝廷，李啸没有降，没有逃，朔风城守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柳如烟眼眶一热。
没等她再开口，李啸又道：
“还有一事……那面具修士的法器，似乎与黑石山上的某种矿石有关……我隐约听到他们提及‘魂晶’二字……若能毁掉那些矿石，或许能削弱他的力量……”
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呼喊声和脚步声——骚乱已引起注意，守卫正在向这边集结。
柳如烟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一咬牙，点燃霹雳弹引线，然后冲到旁边那间关押白狼族女子的石屋前，用尽内力劈开铁锁。
门开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扑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破烂的兽皮衣服，脸上脏污但眼神锐利如狼。
她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布团，但双腿还能动，一出来就摆出攻击架势。
柳如烟迅速割断她的绳索，取下布团：
“跟我走，我是来救你的。”
少女警惕地盯着她，用生硬的官话问：
“你是什么人？”
“没时间解释了！”
柳如烟抓住她的手腕，
“想活命就跟我走！”
此时，第一枚霹雳弹爆炸了。
轰隆巨响中，石屑纷飞，火光冲天。
俘虏营顿时大乱，哨兵呼喊，守卫从四面八方涌来。
柳如烟拉着少女，按照来时记下的路线快速撤离。
沿途遇到两拨拦截的士兵，都被她一剑解决。
那白狼族少女虽然虚弱，但身手矫健，竟能跟上她的速度。
两人一路杀到营区边缘，正遇上前来接应的南宫玉。
“得手了？”
南宫玉看到少女，微微一怔。
“先撤！”柳如烟急道。
三人趁乱冲出营地，向预定的汇合点奔去。
身后，蛮族大营的火光越来越多，号角声、呼喊声响成一片——柳如烟埋设的所有霹雳弹接连爆炸，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混乱。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那间关押李啸的石屋门前，面具修士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看着被劈开的铁锁，看着空荡荡的石屋，白色木制面具下，幽绿的光芒明灭不定。
“白狼圣女……”
他低声自语，“居然被救走了。”
他走进旁边那间石屋。
屋内，李啸靠坐在墙角，浑身是伤，但腰杆挺得笔直。
四目相对。
“你做的？”面具修士问。
李啸咧嘴笑了，满口是血：“是又如何？”
面具修士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
那笑声嘶哑难听：“很好。你以为这样就能破坏我的计划？”
他缓缓举起枯木手杖——虽然晶体已碎，但手杖本身还在。
杖尖对准李啸：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李啸闭上眼睛，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解脱。
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
面具修士的手杖停在了半空。他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向落鹰涧方向。
“原来如此……”
他喃喃道，
“调虎离山……好，好得很。”
他收回手杖，看也不看李啸，转身大步离开。
石屋内，李啸缓缓睁开眼，望着那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
意识逐渐模糊的最后时刻，他仿佛听到了朔风城头的战鼓声，看到了那些与他并肩作战、最终倒下的面孔。
“兄弟们……”
他低声说，
“我来了。”
头一歪，气息断绝。
脸上，却带着安详的笑容。
帐内，柳如烟讲完这段经历，所有人都沉默了。
云疏影轻轻抽泣，林安把脸埋在衣袖里，拓跋雄一拳砸在桌上，赵干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李将军……”
徐锐声音沙哑，
“是我朝栋梁，竟落得如此……可恨！可恨啊！”
“所以你们救回来的那个白狼族少女，”
赵干看向柳如烟，“现在何处？”
“安置在后营单独帐篷里，派了人看守。”
柳如烟道，
“她受了些惊吓，但身体无大碍。只是……”
她顿了顿，
“她对咱们敌意很深，不太愿意说话。”
“这也正常。”
南宫玉叹道，
“白狼族虽属蛮族，但向来以狼为图腾，重视信义。
他们这次被强行裹挟南侵，又被噬魂教抓去要当祭品，心中定有怨愤。”
“她说的话可信吗？”徐锐问。
柳如烟点头：
“至少关于噬魂教的部分，与李将军的说法吻合。而且——”
她看向昏迷的林微，
“国师之前不是感应到黑石山上的异常吗？
那少女说，黑石山深处有一种会发光的黑色石头，面具修士就是用那些石头布阵施法的。”
“魂晶……”
赵干沉吟，
“国师昏迷前，好像也提过这个词。”
就在这时，床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林微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公子！”云疏影喜极而泣。
林安扑到床边：“公子您醒了！”
林微的目光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
他看着围在床边的众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别急，先喝水。”
云疏影小心地扶他起来，喂他喝了小半杯温水。
林微缓了缓，终于能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战事……如何？”
“赢了。”
赵干连忙道，
“国师您破了那妖人的法术，兽潮也散了，蛮族已经退兵十里，暂时不敢再攻。”
林微点点头，又问：
“柳姑娘……南宫兄……可回来了？”
“回来了。”
柳如烟上前一步，将昨夜之事简要说了。
听到李啸将军的死讯，林微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李将军……走得可还安详？”林微低声问。
“安详。”
柳如烟道，“他说……死而无憾。”
林微点点头，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那白狼族的少女，我要见见。”
“国师，您的身体……”云疏影担忧道。
“无妨。”
林微挣扎着要坐起，却一阵头晕，险些摔倒。
众人连忙扶住。
“至少再休息半日。”
徐锐劝道，
“那少女跑不了，晚些见也无妨。”
林微摇摇头，看向柳如烟：
“劳烦柳姑娘，把她带来。有些事……拖不得。”
他的目光投向帐外，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北方那座黑石山。
“噬魂教吃了这么大亏，定会加快步伐。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
他顿了顿，补充道，
“还有，李将军的遗体……可能的话，我想迎回来，好生安葬。”
众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劝不动了。
柳如烟转身出帐，去带那白狼族少女。
帐内，林微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天衍罗盘静静躺在他手边，盘面上那些裂纹依旧触目惊心，但隐隐的，似乎有极微弱的光芒在裂纹间流转。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不是罗盘本身——而是更深处的，与这个世界气运相连的某种存在。
而此刻，后营那顶单独的帐篷里，白狼族少女正抱膝坐在毯子上，警惕地盯着帐门。
她的手腕上还留着绳索勒出的红痕，脸上脏污已经擦去，露出一张虽显稚嫩却轮廓分明的脸。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泛着狼一般的幽光。
帐帘被掀开，柳如烟走了进来。
“跟我来。”
她说，“有人要见你。”
少女没动：“谁？”
“救了你的人。”
柳如烟看着她，“也是能决定你命运的人。”
少女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
她跟着柳如烟走出帐篷，穿过营区。
沿途遇到的士兵都投来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但没有人上前阻拦。
来到中军大帐旁那座特别的帐篷前，柳如烟停下脚步：
“进去吧。”
少女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
帐内，数道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而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却眼神深邃的年轻男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女浑身一震。
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仿佛血脉深处的悸动。
而林微看着她的眼睛，心中也掀起了波澜。
在那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他“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那是他在修真界见过的，属于“灵族”后裔的特征。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灵族血脉？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天衍罗盘，突然轻轻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