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地面,膝盖刚离地,脚底就传来一阵拉扯感,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伸出来,缠住了我的腿。低头看去,石阶表面浮出一圈圈暗纹,呈环形扩散,正中心正是我跪着的位置。那些纹路泛着青灰色的光,不亮,却看得分明,像刻在石头里的血管,又像是某种古老文字,在无声地低语。
张雪刃还站在门前,双手贴着青铜门面。金光比刚才更盛了一些,顺着她的手臂往身体里灌。她原本花白的发已全黑,左肩那道旧伤也不见了,皮肤完好如初,仿佛时间倒流。她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轻得像风穿过裂缝。
“你不用再靠近。”
我没有停。手刚抬起来,胸口就猛地一紧。麒麟血在体内翻涌,不是发热,也不是刺痛,而是一种被压制的感觉——它在往下沉,往骨头缝里钻,像是躲着什么东西,又像是在回应某种更深的召唤。
我咬牙往前挪了一步。
地面的符文立刻亮了一圈。一股力量从四面八方压过来,逼得我重新跪下。这一次是双膝落地,砸在台阶上发出闷响。我抬头,看见张雪刃终于转过身。
她看着我,眼神很静,静得不像活人。
“这是最后一步。”她说,“你不能再走了。”
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你说门后有人叫你名字。”
她点头。
“他们不是在叫我开门。”她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他们是在等我归还东西。”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心口裂开一道缝隙。不是伤口,也没有血,而是一道光痕,笔直向下,直到腹部。接着,两把刀从她身体里缓缓升起。
一把刻着“守”,一把刻着“开”。
刀身通体青铜色,无锋,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感,像是承载了太多不该由金属承担的记忆。它们悬在空中,刀尖朝下,像是在行礼。然后同时转向,朝着我膝前的黑金古刀飞来。
刀柄接触的刹那,整把刀震动了一下。
原本黯淡的刀脊突然亮起一个字——“择”。
那字一开始只是轮廓,接着被一层金光填满。刀身变长,刀背加厚,两侧分别嵌入“守”与“开”二刃。三者合为一体,形成一把前所未有的巨刀。刀柄在我手中发烫,不是烧人,而是像有了心跳,一下一下,和我的脉搏同步。
我低头看着它。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握住这把刀。以前它只是武器,现在却像某种延续。我能感觉到刀里有东西在动,不是活物,而是记忆,是无数年前某个夜晚的画面碎片:两个人站在同样的位置,一个持“守”,一个持“开”,最后将刀合在一起,插进地里。
那是初代守门人的选择。
而现在,这把刀在我手里。
我抬头看向张雪刃。
她已经闭上眼睛,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耗尽了力气。但她没有倒下,而是慢慢蹲坐在门边,靠着青铜门坐了下来。她抬手摸了摸左肩,那里原本有族纹的地方,此刻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小块褪色的皮肤,像被什么抹去过一样。
“结束了。”她轻声说。
我没回答。
因为就在那一刻,门后传来一声响。
不是轰鸣,也不是震动,而是一种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缓慢,稳定,由远及近。紧接着,门面上的符号全部停止爬行,整齐地排列成一条竖线,从上到下,裂开一道口子。
一辆车从里面驶了出来。
通体赤红,像是用血浸透的木头做成的。四个轮子沾着湿泥,每转一圈都在台阶上留下一道痕迹。车身上没有任何标志,但车门正中央,刻着一个扭曲的“改”字。
血车。
它停在门前五步远的地方,车门自动打开。
一个人走了下来。
灰袍依旧,兜帽遮脸。他右手指间夹着一根青铜杖的残段,左手垂在身侧,掌心托着一枚玉扳指。他站定后,抬起脸,露出左眼——那只眼睛是空的,被一块玉石封住,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是张怀礼。
但他又不像张怀礼。他的脸是由无数细小的镜片拼成的,每一片都反射出不同的画面:有他在祠堂写下“改天换地”的背影,有他亲手将张远山推入炼化池的瞬间,也有他站在漠北雪原上仰头大笑的模样。这些画面不断闪动,组合成一张似是而非的脸,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照出了他一生中最不愿面对的部分。
他开口,声音沙哑:“游戏终于……”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我已经动了。
“择”刀离地,刀锋划破空气。我没有冲上去,而是直接跃起,一刀劈下。刀气先至,撕裂了他面前的空间。那一瞬间,所有镜片同时震颤,映出的画面开始错乱。
他举起玉扳指挡在胸前。
刀气斩在扳指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玉没碎,但裂了一道缝。他往后退了半步,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能完成这个表情。
“你认得出我?”他问。
我没有回答。
缩骨功已经启动。全身骨骼收缩,身形压低,动作变得更稳。我盯着那枚玉扳指,它还在发光,微弱,但持续。那是唯一不动的东西,在所有镜片变幻中,只有它始终如一。
我知道那是什么。
三十年前,初代守门人消失那天,遗失的信物就是这块玉。它本该随灵魂一同封印,却被张怀礼偷走,成了他执念的锚点,也是他不肯消散的根源。
“你不是张怀礼。”我说,“你是他不肯放手的部分。”
他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断断续续:“没错……我不是他。他是人,我是愿。是他临死前最后一口气,是他在门缝外喊‘我不甘’时留下的回音。”
他说完,双手猛然张开。镜面身体炸出无数道光,每一面都映出过去的片段:父亲被拖进祭坛,他自己跪在族老面前求饶,张远山抱着家书哭喊孩子的名字……画面太多,太密,几乎要把我的意识淹没。
但我没闭眼。
我只盯着那枚玉扳指。
麒麟血沉到了最深处,不再躁动。它像是找到了真正的目标,顺着经脉流向右手,灌进刀柄。刀身嗡鸣,比之前更响,像是回应某种召唤。
我踏前一步。
刀尖指向他的心脏位置。
那里没有跳动,只有一片空白。
“这一刀。”我说,“不是为了杀你。”
我挥刀。
刀锋穿过镜面身体,没有阻力,像是切过一层水膜。玉扳指应声而碎。
刹那间,所有的镜片同时爆裂。
碎片四散,每一片落地时都映出一个画面:一个少年蜷缩在祠堂角落,抱着膝盖,脸上全是泪。那是年幼的张怀礼,在父亲被带走后的第七夜,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发抖。
最后一片落下时,显现出一个身影。
透明,瘦弱,穿着明朝样式的长袍。他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抬起头,我看清了他的脸。
和我一样。
也和张雪刃一样。
那是初代守门人的本源灵魂。被囚禁了百年,藏在张怀礼的执念深处,直到这一刻才得以释放。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我收刀,单膝落地,将“择”刀横放在身前。
他缓缓站起,脚步虚浮,像是不习惯站立。他走到血车旁,伸手碰了碰车轮。那辆血红色的车开始褪色,红漆剥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料。车门上的“改”字一点点模糊,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印记,再也辨认不出。
他回头看我一眼。
然后走进车里。
车门关上。
没有声响,没有震动。血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
我仍跪着。
体力早就耗尽,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但我能感觉到,体内的麒麟血第一次完全安静下来。脖颈处的逆麟纹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张雪刃靠在门边,睁着眼睛看我。
她没说话。
我也看着她。
她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风从山口吹进来,卷起几片碎镜,打在台阶上发出轻响。
血车停在门后,车轮沾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