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刀尖垂地。
我没有动。铜牌还在掌心,滚烫的触感没有消退。刚才那一刀穿过另一个我的胸口时,我听见了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的,而是从骨头深处渗出的低鸣。像是千万人同时呢喃,又像是一扇尘封已久的门,在遥远的黑暗尽头缓缓开启。
身后传来脚步声,杂乱却有序。村民蜷缩在供桌后,头埋得很低,没人敢抬头看一眼。有个小孩的衣角露在外面,被大人狠狠拽了回去,闷哼一声咽在喉咙里。我转身,将他们挡在身后。殿门刚刚合上,木轴发出沉闷的响,梁上的灰簌簌落下。烛火轻轻一跳,映出柱子上几道刻痕——“守门者献祭”,字迹歪斜,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边缘还沾着暗红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锈。
台阶上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敲在青砖上,敲在人心上。
张怀仁站在祠堂门口,拄着那根熟悉的枣木杖,杖头铜铃轻颤,发出细微如风铃般的声响。他没看我,目光落在地上一块碎玉上。那是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此刻已裂成数片,散落在砖缝之间。他蹲下去捡,手指抖得厉害,腕间的褪色菩提子随着动作晃动,珠子相碰,发出细碎而空灵的响。我看见他指尖划过其中一颗菩提子,那珠子上有道极浅的刻痕,像个“祭”字。
我盯着他的手。
那裂开的玉片内侧,浮现出一道纹路——与我掌心铜牌背面的一模一样。昨夜在密室,铜牌发烫,刻字凸起,显出一行小字:“心音为引,血纹为证。”而现在,这纹路竟再次出现,就藏在那断裂的玉石深处,在烛火下泛着暗绿的光。
他忽然抬头,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三十年前我便知晓,初代遗书里‘开门者罪’指的是……”
话未说完,他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脸色骤然涨红,随即迅速转为惨白。他捂住嘴,指缝间渗出一点暗色的东西,不是血,更像是凝固的墨。他没有咳嗽,也没有倒下,只是死死攥着那块碎玉,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屋顶突然塌了一角。
瓦片轰然砸落,尘灰飞扬,遮蔽视线。我抬手挡住脸,耳边响起靴底碾过碎瓦的声响。抬头时,三个人已经立在屋脊破洞边缘,灰袍罩体,面具覆面,手中长刃冷光流转。他们没有跃下,就那么静立着,如同三尊石雕,灰袍下摆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接着是第四个。
他轻飘飘落下,踩在供桌边缘,刀尖直指我咽喉。
第五个、第六个……他们从不同方向破顶而入,动作整齐划一,落地无声。六人呈扇形围住我,站定后再无动静。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寒芒,映得人脸都泛出青绿。供桌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是个老汉,他大概认出了灰袍的样式,浑身都在发抖。
张怀仁仍跪在地上,未起身。他望着那些人,眼神变了。不是恐惧,而是认得——他知道他们是谁。他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紧了嘴,目光落在尸山底层那具灰袍尸体上时,肩膀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遗书残页。这张纸是昨日从密室带出的,沾着金液,背面有个“罪”字,下半部分却被落下的尘灰恰好糊住。我伸手欲擦,指尖刚触到纸面,掌心铜牌猛然刺痛,宛如烈火灼烧,烫得我指尖发麻。
我反手一刀划破左掌。
鲜血滴落,正中“罪”字。纸面一震,金光自血迹处蔓延开来,整张遗书缓缓浮起,悬于半空。光芒越来越盛,刹那间照得祠堂亮如白昼。那些灰袍人第一次有了反应——齐刷刷后退半步,刀尖微偏,似被某种力量所慑,面具下的呼吸声隐约乱了节奏。
金光中浮现出画面。
一道青铜巨门,高不见顶,门后是无尽深渊。无数尸体堆叠在一起,全都穿着守门人的服饰,面容平静却空洞。他们层层垒叠,形如山丘,每一具尸骸胸前都插着一柄刀,正中心贯穿心脏。最顶层那具尸体,胸口插着半柄黑金古刀,刀身锈蚀,锁链断裂——与我腰间佩刀同源。
那张脸,是我的。
不止一个。每一具尸体的脸,都是我的。
他们双手交叠于胸前,姿势一致,仿佛一场延续千年的献祭仪式。有些尸体早已腐烂,露出森森白骨;有些尚存皮肉,皮肤青灰,双眼紧闭。可当金光照过时,所有尸体的眼睛,同时睁开。
烛火在这时变了颜色。
不再是昏黄,而是幽幽的青绿色,如同坟地里的鬼火。这光映在灰袍人的刀上,也映在门后的尸山上。两处寒光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幻象。
我感觉到胸口有东西在动。
不是心跳,是别的。像是有什么顺着血脉往上爬,停在肋骨下方,轻轻敲打。一下,又一下——与那些尸体睁眼的节奏完全同步。
张怀仁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供桌前,将碎玉轻轻放在香炉旁,动作慢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手仍在颤抖,但眼神已稳。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空中漂浮的遗书,嘴唇微动,终究未语。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见过这个画面。三十年前,一定见过。
否则不会藏起完整的遗书,不会偷偷给我草药,不会在我幼年高烧呓语时,一遍遍摸我的脉搏,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灰袍人重新逼近。
步伐一致,刀锋压低。领头的那个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三根手指并拢,拇指贴掌心,食指微微外翻。
这是张家的认亲暗号。
奶奶教过我。唯有至亲血脉,方可使用。
他们怎么会?
我盯着那个手势,血仍从掌心滴落。遗书的金光不减反增,尸山的画面开始移动,镜头缓缓下移,穿过层层叠叠的尸骸,最终停在最底层。
那里有一具特殊的尸体。
他未着守门人服饰,披着一件灰袍,脸部大面积烧毁,右眼只剩黑洞。右耳的轮廓残缺不全,与张怀仁失聪的右耳如出一辙。但他左手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纹路清晰可见——正是张怀仁方才摔碎的那一枚。
金光一闪,画面消失。
遗书落回我手中,纸面焦黑卷曲,边缘如炭化。铜牌的热度渐渐退去,但伤口仍在流血。我低头,看见掌心的血迹在青砖上晕开,纹路竟与尸山堆叠的形状一模一样。麒麟血的震颤慢慢平息,一种沉凝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我抬头,看见张怀仁正望着我,嘴唇微颤,似有千言万语。
他想说话。
可就在这时,灰袍人集体举刀。
刀锋齐指我的喉咙。
他们没有进攻,也没有后退,就那么举着,像在等待命令。空气中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村民压抑到极致的呼吸。有个小孩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哭声变成细碎的呜咽,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张怀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你不能进去。”
我没问进去哪里。
我知道他说的是门。
我也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
我抬手抹去脸上的灰,把遗书塞进怀里。黑金古刀仍在手中,冰冷如霜。我往前走了一步。
灰袍人未动。
我又走一步。
刀尖离我咽喉仅剩三寸。
张怀仁忽然喊了我的名字。
我停下。
他站在供桌前,手里拿着那串菩提子,一根根松开手指。珠子滚落在地,四散而去,那颗刻着“祭”字的珠子滚到我脚边,停住了。他望着我,眼里有光闪动,像是泪,又不像。
“你娘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她说,别让门打开,也别让守门人死绝。”
我没答。
我只是握紧了刀。
灰袍人动了。
领头的那个收刀入鞘,转身走向门口。他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刺青,纹路与扳指、铜牌上的分毫不差。其余五人跟上,步伐整齐。他们没有攻击,也没有撤退,而是分列祠堂两侧,如两排沉默的守卫。
门开了。
外面天还未亮,风卷着雪吹进来。一个身影立在门槛外,背对着微光。他穿着深灰冲锋衣,袖口银线在暗中一闪。
和我一模一样。
他慢慢转过身。
脸上没有伤,没有疤,眼神也不空洞。他看着我,抬起手,掌心朝上。
那只手,完好无损,掌纹清晰,没有茧,没有伤痕。
和我完全不同。
我掌心的铜牌,在这时突然发烫,牌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正是门槛外那个身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