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冻土里捂着的热乎气
师父那声“手疼”轻得像雪沫子落地，砸在石头心口上却跟秤砣一样沉。他僵在冷地上，后背烂肉蹭着冰岩，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师父浑浊的眼珠里蒙着层厚翳，空茫茫地映着他糊满血汗的脸，又像是什么都没映进去。
石头喉咙里堵着血渣子，想应声，嗓子眼儿干得冒烟。他试着动了下左胳膊，废骨茬子戳着肉，疼得他眼前一黑。只能把脸又往前凑了凑，汗珠子混着血滴在师父冻裂的嘴唇上，洇开一点湿痕。
师父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点，孩子气的困惑凝在眉间。他那只砸在冷石上的手，指头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像是想抓住什么。视线从石头脸上挪开，迟缓地扫过自己僵冷的手背，又茫然地抬起来，望向洞顶那片悬着的、搅动不休的灰蓝冰雾。
“……冷……”他嘴唇翕动着，含混地挤出半个字，带着点委屈的颤音。身体微微哆嗦了一下，本能地往石头这边蜷缩，冰凉的额头抵在石头汗湿的肩膀上，蹭掉一点血痂。
石头浑身一僵。师父的额头冰得像块铁，硌着他肩窝的烂肉。那点细微的依赖动作，却比后背锁链勒出的伤口更烫人。他不敢动，怕惊散了这点好不容易聚拢的热乎气。
玄微的冰雾无声翻涌，寒气凝成的细针重新扎下来，贴着皮肉往里钻。石头右肩窝里那截死寂的剑骨被寒气一激，冰蓝的残焰又幽幽亮起，烧灼的空洞感顺着骨头缝蔓延。
师父抵着他肩膀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像是被洞顶那片冰蓝刺痛了！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往石头怀里更深处缩，冰凉的鼻尖蹭过石头颈侧黏腻的血汗。
“别……打……”破碎的音节混在喘息里，带着真切的恐惧。师父那只还能动点的左手猛地抬起来，不是推拒，而是死死攥住了石头破烂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冻青的皮肤下绷出惨白的筋络。
石头的心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低头，看见师父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浓密的睫毛被汗和血黏成绺，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刚才那种空茫的困惑，是深陷在某个冰冷恐怖的梦魇里，拼命想挣脱。
“师……”石头喉咙里碾出沙哑的气音。他顾不上顶上下压的寒气，也顾不上右肩烧起来的冰焰，用唯一还能动的右手，笨拙地、试探地环过师父弓起的、冰冷僵硬的脊背。动作生涩得像块木头，掌心隔着破烂的衣料，贴上那片冰凉刺骨的皮肉。
师父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他衣襟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抠进他胸口的皮肉里！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幼兽般的呜咽，混着破风箱的抽气声。
石头的手臂僵硬地环着，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掌下那片冰凉的皮肤底下，骨头硬邦邦地硌着手心。他只能把下巴轻轻抵在师父汗湿冰冷的头顶心，笨拙地、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像很多年前，他发癔症缩在墙角发抖时，师父那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落在他头顶的触感。
师父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丝。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力道松了点，却依旧死死揪着那片破布。抵着他肩膀的额头不再那么僵硬地硌着，微微偏转了一点角度，冰凉的鼻尖无意识地蹭过他颈侧跳动的脉搏。
“……哥……”一个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字眼，混在粗重的喘息里，从师父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挤出来。
石头整个人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声的雷劈中。哥？师父在叫谁？是叫他？还是……师父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子？
师父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一些，不再那么撕心裂肺。但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像是冻透了。他攥着石头衣襟的手慢慢滑落，无力地垂在两人身体之间的缝隙里。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碰到了石头同样冰冷、沾满血污的手背。
指尖相触的瞬间，师父的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抓住那点微弱的暖意，又像是被那粗糙的血痂刺痛了本能地退缩。最终，那几根冻僵的手指只是虚虚地搭在石头的手背上，不动了。
石头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右手臂还僵硬地环在师父背后，掌心下那片冰凉的皮肤似乎……真的……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不是他自己的体温焐热的，是皮肉底下，那沉寂了太久的血脉，极其艰难地重新搏动起来，带出的一点活气。
他低下头。师父抵在他颈窝的脸颊上，那层死灰的青色似乎淡了那么一丝丝。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一道缝，呼出的气息不再冰冷刺骨，带着一点微弱的、潮湿的暖意，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洞顶悬着的玄微冰雾无声地翻搅着，寒气依旧沉沉压下。但那股试图彻底冻结一切的森然杀意，似乎被这角落里微弱升腾的、几乎不值一提的暖意，极其短暂地……阻隔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