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胳膊里的石头醒着
师父那背对着山洞僵硬佝偻的影子几乎没再动过。
只有偶尔一丝极细微、带着断续杂音的呼吸，从洞口的暗影里漏出来。
像老风箱在苟延残喘。
石头收回视线，牙关用力咬合了一下。
嘴里干涩的血腥味提醒他，得动。
不能瘫着。
他深吸了一口洞窟里浑浊的空气，混杂着血腥、腐泥、药味和一丝新渗入的冰冷石气。
然后集中了全身力气，一点点收紧撑在身体旁边的右臂肌肉。
肩膀带动躯干离开冰冷的地面。
牵动了左臂断口。
厚药膏底下传来一阵沉重的闷痛，不是尖锐的撕裂感，更像里面那块新长出的骨头被笨重的石磨重新碾了一遍，沉重地压着。
他额角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珠。
更清晰的是那块嵌在药膏深处、抵着骨头生长的青白石传来的搏动感。
那搏动一下一下，微弱但极其坚定地顶着骨头深处那股持续不断的沉重压力，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新骨头和沉重的压力之间撬开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这感觉怪异极了，像是有人在骨头里打架。
他咬紧牙，右臂死命绷紧，硬是将瘫软的身体向上拉动了尺许。
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滚，流进脖子和衣领的缝隙，冰凉黏腻。
他喘息着，换了口气，视线扫过自己身下冰冷的地面，终于转向洞口那个凝立不动的背影。
师父僵直地立在明暗交界的光线边缘。
洞外浑浊沼泽渗进来的幽暗光线吝啬地涂抹在他那身糊满厚泥的躯体上，勾勒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轮廓。
烛光在靠近洞口的这面石壁上跳跃，将师父的影子投上去。
那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边缘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扭曲得如同鬼魅。
随着烛火不安定的摇曳，那影子也在微微地伸缩抖动，更显得洞口那尊泥塑像是随时会融化在暗影里。
石头的心往下沉了一点。
师父身上那种凝固的死气更重了，跟洞口外沼泽散发的粘稠腐烂气息几乎混在一起。
只有那极其微弱断续的呼吸，还吊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目光慢慢移回来，扫过洞内的狼藉。
地上糊满了血、泥和溅出来的黑色污物，结成了肮脏的硬块。
最后停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
玄微蜷在那里。
那件油腻破烂的宽大道袍裹着他，像是套在一捆没分量的枯柴上。
身体缩着，头脸都埋在臂弯里看不清，只有枯槁发灰、沾着暗黑污迹的一只枯手垂在道袍褶皱间，手指蜷缩着贴在地面上，透着一股沉沉死气。
石头看着那只枯槁发灰的手，又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那条糊着厚泥膏的断臂。
里面那股持续不停的沉重感像灌满了湿冷的铅块，每一次细微移动都极其艰难。
只有深处那点微弱搏动像冰下不甘心的鱼尾，一下下顶着，倔强地在铅块上敲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回音。
他右臂的肌肉再次绷紧，试图再往玄微那边挪过去一点。
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把老头一个人撂在冰冷的地上不管。
身体刚歪斜着拖动寸许，左臂药膏底下那块沉睡的青白石突然猛地一跳！
比他之前感觉到的任何一次搏动都要剧烈！
一股冰流猝不及防地在骨缝里撞了一下，带着一股毫无预兆的冷冽！
石头猝不及防，被这突如起来的凉意冲得喉咙口一紧，右臂支撑的力道瞬间失衡！
刚抬起一点的身体歪斜着就往旁边栽倒！
那沾满泥污血渍的右胳膊肘，眼看就要撞在地上！
就在这狼狈的瞬间——
那搏动戛然而止。
不止是停。
更像是那青白石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息，沉入了冰封湖底的永恒死寂。
断臂深处那点抵抗铅块重压的微弱搏动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那块冰冷坚硬的青石和无穷无尽、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挤压感。
噗。
他倒向地面的手肘还是砸中了什么东西。
不是冰冷的地面，是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
头勉强扭过去看。
他撞歪了的手肘下，硌着半根沾血的、裹着厚厚干硬淤泥的断腿！
那是他自己的腿！
在石匣秘境里被那场爆炸碾碎后又被玄微胡乱捆裹着带出来的残肢，丢在洞窟角落的泥污里！
腥臭发粘的泥污蹭上了他的胳膊肘。
石头看着那截埋在污浊中的断肢，又抬头看了看地上无声无息蜷缩着的玄微，再感受到自己左臂那被彻底封冻、沉甸甸如同枷锁的冰凉和沉重。
身体里那点挣扎的力气好像被这个突兀的触碰彻底抽空了。
他歪倒在冰冷的地面，脸颊贴着地，只有断臂深处那块死寂的冰凉，和心底翻涌上来的一股更深沉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