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深沉的黑暗中缓缓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篝火残余的暖意，隔着单薄的衣衫，熨帖着后背。然后是身下干燥沙土略显粗粝的触感。最后，才是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身体的、清晰而顽固的疼痛。
左臂伤口处冰冷麻木的刺痛，经脉空乏撕裂的灼烧感，神魂透支后的滞涩与沉重……它们并未消失，只是在她沉睡时暂时退却，此刻又忠诚地回归，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真实状况。
叶天命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她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痛，但并非无法忍受。
虚弱，但意识清醒。
更重要的是……活着。
她缓缓睁开眼。洞内光线昏暗，只有从洞顶缝隙和洞口藤蔓间隙透入的、微弱的晨光，以及面前那堆已经熄灭、只剩暗红余烬和缕缕青烟的篝火。
天亮了。
她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右手的麻木感消退了许多，可以自如屈伸。左臂依旧沉重麻木，但似乎比昨夜敷药前那种彻底失去知觉的僵硬感要好上一些，至少能隐约感觉到手指的存在，尽管一动就牵扯出更加清晰的、混合着冰冷侵蚀的刺痛。
她慢慢坐起身，动作牵扯到全身各处的酸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靠在冰凉的岩壁上喘息片刻，她将目光投向洞口附近那个小小的水洼。清澈的泉水依旧从石缝中汩汩渗出，汇入水洼，又顺着低洼处悄然流走。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此刻疗伤的关键之一。
她挪到水洼边，先掬起清凉的泉水喝了几口，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然后，她解开左臂伤口处那已经被血污和草泥浸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条。
伤口暴露在晨光下，看起来依旧狰狞。敷上去的草泥已经干结，与伤口边缘的血痂黏连在一起。她小心地用泉水浸润布条，一点点将干结的草泥和血污擦去。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新的疼痛，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愈发苍白，但手上的动作却稳定而耐心。
清理干净后，伤口的样子显现出来。灰败的色泽似乎被暂时遏制住了，没有继续明显扩散，但伤口边缘的皮肉依旧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僵硬感。那诡异的侵蚀之力，如同潜伏的毒蛇，虽然被草泥微弱的药性和她自身残余的灵力压制，却并未根除，仍在缓慢地、顽固地消耗着伤处的生机。
必须尽快恢复灵力，以自身力量来驱散或磨灭它。
叶天命重新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虽然简陋，但至少能保持清洁。
接下来，是疗伤的核心——恢复灵力，修复经脉。
她回到洞穴中央，在余烬旁寻了个相对平整干燥的位置，盘膝坐下。没有立刻开始修炼，而是先闭上眼，调整呼吸。
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深缓。一呼一吸之间，努力让心神沉静下来，摒弃因伤势和虚弱带来的焦躁与不安。
她回想着哥哥叶玄当年教给她的、最粗浅的“引气法”。那法门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玄妙，核心便是“静心凝神，感气引之”。此刻，这最简单的法门，反而是最合适的。复杂的功法运转，以她此刻经脉的状态，根本无法承受。
心神渐渐沉入一种空明的状态。耳畔只剩下山泉细微的流淌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她开始尝试感应周围的天地灵气。
这个洞穴位于深山，远离人烟，灵气比青林镇附近要浓郁一些，也更加纯净。很快，她便“感觉”到了那些游离在空气中的、如同微尘般细小的灵光点。
她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微弱到极致的神念，如同最轻柔的触须，尝试着去“接触”并“引导”其中一粒相对温顺的、带着淡淡水润气息的灵光点——那气息与洞中渗出的泉水同源，感觉最为柔和。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需要极致耐心的过程。她的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脆弱不堪，稍大一点的能量流都可能将其彻底冲垮。她必须将引入的灵气，控制到比发丝还要细微的程度。
第一粒微小的水灵光点，在她的神念引导下，颤巍巍地靠近她的身体，然后，极其缓慢地，从手臂一处相对完好的皮肤窍穴渗入。
嗡——！
尽管已经足够小心，但那微弱的灵气入体的瞬间，依旧如同滚烫的细针，刺入了干涸脆弱的经脉！剧烈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险些从入定状态退出！
她紧咬牙关，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强行稳住了心神。
不能停！这一点点刺痛，与寻找哥哥的道路上将要面对的相比，算得了什么？
她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如同最精密的工匠，操控着那缕细若游丝的灵气，沿着手臂一条相对宽阔、受损也最轻的经脉，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
灵气所过之处，带来的不仅是刺痛，更有一种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的、细微的滋润感。那干涸萎缩的经脉内壁，贪婪地吸收着这一点点微弱的能量，刺痛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麻痒与舒缓。
过程极其漫长。将这一缕微弱的灵气，在体内完整运行一个小周天，所花费的时间，比她平时修炼运转一个大周天还要长数倍。
当这缕灵气最终缓缓沉入丹田，化为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蓝色的灵力本源时，叶天命只觉得比经历一场大战还要疲惫，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但她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有效！
虽然慢，虽然痛，但经脉确实在吸收灵气，灵力也确实在恢复，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这就够了。
她稍作休息，待那剧烈的刺痛感稍微平复，便再次沉下心神，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周而复始的引导。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洞外的光线从晨晖变为正午的明亮，又渐渐西斜。
叶天命如同一个最固执的苦行僧，忍受着经脉一次次被微弱灵气刺痛、冲刷的痛楚，将一缕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灵气，小心翼翼地引入体内，沿着固定的路线运行、炼化、储存。
丹田中，那丝微弱的淡蓝色灵力本源，如同沙漏中的沙粒，极其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积累着。
当洞内光线再次变得昏暗，她终于暂时停止了这近乎自虐般的修炼。体内恢复的灵力，大约只有巅峰时期的百分之一二，微弱得可怜。但就是这百分之一二的灵力，却让她感觉整个身体都“活”了过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空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点灵力，她便可以尝试更主动地处理左臂的伤口。
她将恢复的灵力分出极小的一股，缓缓导向左臂伤口处。灵力触及那灰败的侵蚀区域，立刻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发生了剧烈的对抗！灰败区域散发出更加冰冷的寒意，试图冻结、吞噬这股弱小的灵力；而淡蓝色的水属性灵力则凭借其温润滋养的特性，顽强地渗透、包裹，试图化解那股侵蚀之力，并激发伤口本身残存的生机。
这是一个更加痛苦和艰难的过程。伤口处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刺痛，而是冰火交织、仿佛有无数细针在皮肉骨髓中搅动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流下。
但她没有放弃，紧守心神，持续地、一点点地注入那微弱的灵力，与侵蚀之力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觉新恢复的灵力又快被消耗殆尽时，左臂伤口处那灰败的色泽，似乎……极其轻微地，淡化了一丝丝。而那股冰冷刺骨的侵蚀痛感，也相应地减弱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变化微乎其微，几乎难以察觉，却让叶天命精神大振。
有效！自身的灵力，配合这洞中泉水同源的温和水灵气，确实能缓慢地磨灭那股诡异的侵蚀之力！
她停止输送灵力，靠在岩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却露出了自坠星谷逃生后，第一抹真正意义上的、如释重负的神色。
伤势，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灵力，开始恢复。
最危险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了。
她拿起水囊，喝了几口水。又走到洞口，小心地拨开藤蔓，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和动静。山林寂静，只有鸟鸣虫唱，并无危险迹象。
她回到洞内，没有立刻继续修炼。身体和精神都需要短暂的休整。
她坐在余烬旁，目光落在洞壁上摇曳的光影，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坠星谷，飘回了那生死一线的最后一战。
那古代残骸……究竟是什么？它发出的攻击，蕴含的“抹除”意志，远超此界寻常力量范畴。还有那刻在金属板上的、与古星图“塔形”星辰隐隐呼应的图案……
这些疑问暂时无解。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收获上。
最重要的，自然是最后关头，她斩出的那道灰金色“界限”。
当时情急拼命，全凭本能与道心催发，事后想来，那一剑的玄妙，远超她平日对寂灭剑意的理解。
那不是简单的剑气外放，也不是能量冲击。
那更像是以她自身的“道”（寂灭与守护融合的意志）为笔，以凝练到极致的剑意为墨，在现实的“空间画布”上，强行画下的一道……“规则之线”。
那道“线”，短暂地“定义”了线两侧的不同状态——一侧是残骸的毁灭领域，另一侧是她需要的“安全区”。它“隔绝”了能量与意志的传递，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能量与意志穿过这条“线”的“可能性”。
这就是“斩界”的雏形吗？
斩断的，不是物质，而是“联系”，是“规则”，是“可能性”？
叶天命细细回味着当时的感觉。那种触摸到空间结构、以自身意志短暂凌驾于局部法则之上的玄妙感，虽然模糊，却无比真实。
想要真正掌握这种力量，需要何等磅礴的灵力支撑？需要对空间法则何等深刻的理解？需要道心意志何等坚定纯粹？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是方向。
是实现“踏破万界”誓言，必须具备的关键能力之一。
斩断时空阻隔，破碎相悖法则，踏破万界壁垒……这些誓言中的宏愿，最终或许都要落到对“界限”与“规则”的掌控上。
而坠星谷一战，让她亲眼看到了这种可能，亲手触摸到了门槛。
道心在静思中愈发清明。之前立誓时那沸腾激昂的意念，此刻沉淀下来，化为更加冷静、更加坚实的认知。
寻兄之路，亦是求道之路。而这道，便是“斩界”之道，是破开一切阻碍、直指本心的“吾道”。
她摊开右手手掌，心念微动，尝试调动丹田内那微不可察的一丝灵力。
指尖，一缕比之前更加凝实、颜色更深沉几分的灰白色寂灭剑气，缓缓浮现。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终结”与“界定”的韵味，却似乎比受伤前，更加清晰了一丝。
这是战斗与誓言带来的淬炼，是道心明悟后的自然反馈。
她散去剑气，重新闭上眼。
休息得差不多了。该继续了。
引气，疗伤，积攒灵力，磨灭侵蚀……
一点一滴，重塑这具伤躯。
一步一步，靠近那斩界之道。
洞外，夜色渐浓。洞内，身影寂然，唯余山泉细语，陪伴着这漫长而坚定的复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