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授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探针，轻轻刺破了林淮意识表层那层由算计、警惕和生存本能构成的坚硬外壳。
这根探针还试图触及底下更深、更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东西。
一个完全由他掌控的世界？
没有混乱，没有背叛，一切井然有序，永远安定？
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却带来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眩晕。
伴随着某种沉钝的疼痛，仿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他几乎是本能地筑起心防。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林淮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稳，刻意的让语气变得冷淡。
“尤其是在这个见鬼的世界里。
但这不代表我会认同齐咎那种疯子般的做法，更不代表我愿意成为他妄想的蓝本。”
秦授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眯起。
他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林淮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
或者说，他并不完全相信这就是全部真相。
“好吧，幻想。”他重复这个词，语气不置可否。
“那么，我们回到更实际的问题上来——齐咎的去向。”
他转身，在最近的工作台触摸屏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中央全息投影上的“伊甸”蓝图缩小移至一旁，上面投射出一幅更为广阔的废墟区域地图，覆盖了方圆数百公里的范围。
地图上有许多标记点，大部分是暗红色（代表高危或禁区），少数是黄色（不稳定），极个别是绿色（相对安全）。
秦授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放大，最终定格在西北方向一片被标记为深红、且标注着“第七研究所主遗址（重度污染\/空间不稳定）”的区域。
“根据我截获的最后几段加密通讯记录，以及对他留在这里的部分实验器材能量残留的分析，”秦授指着那片深红区域。
“齐咎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在半年到一年前，进入了第七研究所的最核心区域——‘摇篮’。”
“摇篮？”009忍不住出声，声音里带着惊愕，“那不是传说中的……”
“没错，就是那个‘摇篮’。”秦授看了009一眼，似乎在确认他知道些什么。
“第七研究所倾尽资源打造的终极实验场，理论上完全封闭、自我循环、并且直接与‘源’的次级脉冲节点相连的地方。
外界最后一次接收到从里面传出的信号，还是在灾变发生前三年。
之后，那里就成了只存在于档案和流言里的死亡禁区。”
他转向林淮：“齐咎进去的目的不明，但从他临走前匆忙整理、却故意留下部分关键资料的行为来看，他要么是找到了进入‘摇篮’的方法并认为里面有他需要的东西，要么……他遇到了不得不进去躲避的麻烦。
我个人倾向于两者皆有。”
“麻烦？什么麻烦？”林淮追问。
“不知道确切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血盟那些常规追杀。”秦授摇摇头。
“大概在他离开前六个月，我这里接收到一阵极其短暂但强度惊人的异常能量脉冲，源头不明，但频谱特征与‘源’的高度活化状态有相似之处，且伴随有大规模的情绪熵增现象。
在那之后没多久，齐咎就开始频繁销毁某些特定资料，加固这里的防御，然后就消失了。
我猜，他可能不小心‘唤醒’了，或者‘引来’了某个不得了的东西。”
林淮和009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诺斯，想到了晶体森林里那些呼唤“淮淮”的残留意念，想到了那个被称为“∞”的存在。
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进入‘摇篮’的方法？”林淮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秦授摊了摊手：“这就是我目前最大的瓶颈。
齐咎没留下路线图。
第七研究所主遗址本身就是迷宫加雷区，而‘摇篮’的入口更是被多重物理和精神层面的封锁保护着。
据说需要特定的‘钥匙’、正确的‘密码’，以及在特定能量相位下才能开启。
‘钥匙’可能有多把，我猜你脖子上那条是其中之一。
‘密码’不知所踪。
至于能量相位……需要精确测算‘源’的脉冲周期，那玩意儿可不好预测。”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这里有一些齐咎早年关于‘摇篮’入口能量场分析的草稿，以及他尝试进行相位模拟的实验记录。
虽然不完整，但或许能提供一些方向，这需要时间整理和分析。”
“你需要多久？”林淮问。
“最快也要三五天，慢的话可能要一两周。”秦授实话实说。
“这取决于资料的完整度和我们能否建立有效的分析模型，另外，”
他看向诺斯，“如果你的这位‘朋友’愿意配合，提供一些关于‘源’的实时能量感知数据，或许能大大缩短校准时间。”
诺斯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看向林淮。
林淮沉吟片刻，三五天到一两周，这个时间不算短，但考虑到目标的难度和危险性，充分的准备是必要的。
留在秦授这里，固然要承担一定的风险（被研究、被算计），但也能获取急需的信息和技术支持，甚至可能有机会深入了解齐咎的计划和“钥匙”的秘密。
关键是控制风险。
“我们可以暂时留下。”林淮做出了决定，“但有几个条件。”
“请讲。”秦授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第一，我们需要独立的、安全的居所，不受监控，且有自主防卫能力。”
“第二，观察和数据采集必须在三方（你、我、被观察者）共同同意下进行，每次不得超过两小时，且我有权随时中止。”
“第三，在整理‘摇篮’相关资料期间，我们需要查阅你这里所有关于第七研究所、‘源’、以及情绪能量应用的开放档案。”
“第四，阿溟……”林淮看了一眼自从回来后就像个影子般站在角落的少年。
“他的处置，必须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并且，在我们离开时，他有选择去留的自由。”
最后一条让秦授挑了挑眉，也让阿溟猛地抬起头，异色瞳（此刻左棕右浅金）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亮。
秦授摸了摸下巴，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干脆地点头：
“成交，第一条，隔壁有独立的员工休息区，原本是给高级研究员准备的，设施齐全，我可以给你们最高权限，监控系统你们可以自己处理。
第二条，合理，我接受，第三条，部分涉及核心机密和个人隐私的档案除外，其他可以开放阅览权限，第四条……”
他看向阿溟，笑了笑：“小家伙，你自己怎么说？想跟他们走吗？”
阿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看看秦授，又看看林淮，嘴唇嚅嗫了几下，才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我想跟妈妈……林先生走。”
他中途改了口，似乎意识到在秦授面前叫“妈妈”不太妥当，但眼神里的渴望丝毫未减。
“行啊。”秦授显得很大度。
“不过别忘了，你还有最后一轮‘过滤’没完成。
理论上，完成之后你的状态会更稳定，跟‘源’的亲和性也可能有微调。
要走，也得等那之后，对你对他们都好。
当然，做不做，看你。”
阿溟立刻用力点头：“我做！做完就跟妈妈走！”
事情暂定。
秦授起身，亲自领着他们穿过大厅侧面的另一道气密门，来到了所谓的“高级员工休息区”。
这里确实条件不错，有几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卧室，一个小型起居室，甚至还有个设备简单的小厨房。
窗户是厚重的防爆玻璃，外面对着工厂另一侧相对正常的厂区景观。
秦授给了林淮一个最高权限的身份识别卡和一些基础的物资补给清单，并表示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工作室的大部分非核心区域，也可以通过内部网络查询开放的数据库。
“今天就先休息吧，倒倒时差，虽然这里也没什么昼夜之分。”秦授离开前说道。
“明天上午，我们可以开始第一步：整理资料和初步的数据交换，哦，对了……”
他在门口停下，回头看向林淮，荧光绿的头发在廊灯下依然醒目：
“林淮，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而且……”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有时候，人对自己的了解，未必有旁观者，或者他‘创造’的东西来得深刻。
不妨多听听你的‘孩子们’怎么说，一号，二号……甚至阿溟。
他们都是从你灵魂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植物，哪怕品种不同，但根须或许扎在同一片深埋的矿脉上。”
门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