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花灯还未收起,谢府的庭院里便挂满了绢灯。苏晚宁坐在暖阁的窗边,看着廊下孩子们提着走马灯追逐嬉戏,指尖轻轻拂过膝上的锦盒——里面装着谢承渊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一支竹制的发簪,虽朴素却被她珍藏了三十余载,竹身已泛出温润的琥珀色。
在看什么?谢承渊端着元宵走进来,瓷碗里的桂花汤圆冒着热气,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在暖阁里弥漫开来。他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常服,领口绣着暗纹的团寿,鬓边的白发用玉簪束起,倒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
苏晚宁接过碗,舀起一颗汤圆轻轻吹凉。黑芝麻馅在舌尖化开时,甜意漫到心底——这些年,他总记得她爱吃甜,连元宵都要亲自盯着厨房做,说外面的糖馅不够醇厚。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要在灯会上挂咱们编的《女学新论》灯谜。她抬头时,鬓边的银发蹭到他的袖口,带着熟悉的皂角香。
谢承渊替她拂去发间的绒毛,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我让人把灯谜写得简单些,免得难住那些半大的孩子。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花灯上,那里有盏荷花灯是苏晚宁亲手糊的,灯影里映着并蒂莲的剪影,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
暮色降临时,明心学堂的学生们果然来了。为首的女先生已是满头华发,却依旧精神矍铄,捧着一卷新绘的《女先生图谱》:先生您看,这是我们把各地杰出的女先生画像都集齐了,您和谢大人也在里面呢。
苏晚宁展开画卷,指尖抚过熟悉的面孔——有当年黑市的少女,有白鹭书院的掌事,还有漠北改良织布机的女先生。画卷末端,她和谢承渊并肩站在明心学堂的匾额下,画师将他望向她的眼神画得格外温柔,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真好。苏晚宁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年总怕这条路走不通,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谢承渊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不是多虑,是你太想把每件事都做好。他的指尖划过她手背上的老年斑,那里藏着几十年的风霜,却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庭院传来,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盏兔子灯跑进来:苏奶奶,谢爷爷,你们看我的灯!灯影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当年苏晚宁第一次见到谢承渊时的模样。谢承渊笑着接过灯,从袖中掏出颗蜜枣塞给她:慢点跑,当心摔着。
夜深后,学生们带着灯笼陆续离去。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圆月。满院的花灯还亮着,将两人的影子映在青砖上,交叠成密不可分的形状。还记得那年上元节,你在茶楼用竹哨换我的玉佩吗?谢承渊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我当时就想,这姑娘胆子真大。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远处隐约的笙箫声,忽然笑了:那时哪敢想别的,只想着能活下去就好。她抬头看向他被岁月染白的鬓角,月光在他的发间流淌,倒是你,明知道我是来求你办事的,还把贴身玉佩给我。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搂得更紧些:第一眼就觉得,你不该困在那些腌臜事里。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缱绻,总想着护着你,护着护着,就成了一辈子的事。
暖阁里的烛火还亮着,案上的元宵碗里结了层薄霜。谢承渊扶着苏晚宁回到屋内,从樟木箱里翻出个旧账本——那是明心学堂第一年的收支记录,上面有他用朱笔批注的需添冬衣,也有她用墨笔写的学生伙食费不可省,字迹虽已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
你看这里,谢承渊指着某页的墨迹,你当年为了给学生们筹钱,偷偷把嫁妆当了,还想瞒着我。苏晚宁的脸颊微微发烫,伸手去抢账本:陈年旧事了还提。他却把账本举得更高,笑着摇头:我就是要记着,记着你为这些孩子付出了多少。
夜深了,窗外的花灯渐渐熄灭,唯有两人窗前的烛火还亮着。苏晚宁靠在谢承渊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辈子,她从没想过能拥有这样的圆满——不仅护住了想护的人,还让更多女子挣脱了桎梏,更重要的是,身边始终有他相伴,从青丝到白发,从初见到终老。
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温柔。谢承渊低头看她,目光亮得像落了星光:苏晚宁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有你真好。
烛火摇曳中,谢承渊的笑容在皱纹里漾开,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他知道,所谓圆满,不过是这样的夜晚——有良人在侧,有岁月可依,还有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牵挂,在时光里酿成了最醇厚的酒,岁岁年年,余味绵长。窗外的月光穿过窗棂,将两人交握的手映在账本上,与那些泛黄的字迹融为一体,成了岁月里最动人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