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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地方,管疟疾叫“打摆子”。忽冷忽热,抖起来像筛糠,烧起来像火炭。但在我们村,“打摆子”还有个别名,叫“”。

不是说这病七天就能好。而是村里有个邪门的说法:谁要是得了打摆子,正午发病时,能在自己汗津津的额头上,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淡青色的、歪歪扭扭的数字。从“七”开始,每天烧一次,那数字就模糊地变一次,七、六、五、四……直到变成“一”。等“一”出现那天,如果还退不了烧,这人多半就挺不过去了。老人们说,那是阎王爷在数日子,是“阴差”拿朱砂笔在命数上勾画。

我小时候只当这是大人吓唬小孩的瞎话,直到我十岁那年夏天,亲身经历了“”。

那年雨水多,河沟子、水洼子里积了水,蚊子成团,乌泱泱的。村里好几个半大孩子接连病倒,症状都一样:白天还好好的,一到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或者深夜子时,先是一阵怕冷,盖上几床被子还哆嗦,牙齿咯咯响;冷劲过去,紧接着就是高烧,脸红得像煮熟的虾,说胡话,折腾一两个时辰,又慢慢退下去,人像虚脱了一样。第二天,差不多时辰,又来一遍。

我是在村口老槐树下玩“跳房子”时,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明明是盛夏午后,阳光白花花刺眼,我却感觉像掉进了冰窟窿,汗毛倒竖。跟我一起玩的铁蛋看我脸色不对,问我咋了。我话都说不利索了,上下牙直打架。铁蛋赶紧把我扶回家。

我娘一摸我额头,冰凉。赶紧把我塞进被窝,又压上两床厚棉被。我还是冷得缩成一团,抖得床板都在响。我娘慌了神,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准是打上摆子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股锥心刺骨的寒意才慢慢退去。我刚觉得缓过点劲儿,一股燥热又猛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瞬间,我就像被扔进了蒸笼,浑身滚烫,汗水哗啦啦往外冒,把被褥都浸湿了。眼前开始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吵架,又像是很多虫子在叫。我难受得直哼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看见房梁上盘着条大黑蛇,吐着信子看我;一会儿又觉得我娘端来的水碗里,泡着个惨白的人脸……

我爹从地里被叫回来,一看我这架势,脸色就沉了。“去请王先生。”他对我娘说。

王先生不是郎中,是村里的“治摆子”人。他家住村西头,独门独院,泥墙高垒,平日里很少跟人来往,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艾草又混合着其他草药的古怪味道。村里人得了摆子,都不先去请郎中,而是去找他。据说他有一套祖传的“收摆子”法子,很灵验,但规矩也多。

我娘赶紧包了十几个鸡蛋,又舀了半升新碾的小米,匆匆去了。

我烧得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堂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我爹娘和王先生。王先生的声音又干又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娃娃还小,阳气旺,收得回来。老规矩,今晚亥时,我过来‘收’。你们准备一盆井水,要刚打上来的,越凉越好。再找一件娃娃贴身穿的、没洗过的汗褂子。屋里只留一个属龙或属虎的大人守着,其他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都避出去,鸡鸭猫狗也关好,别弄出声响。”王先生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不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守夜的人不许出声,不许点灯,更不许进来张望。天亮之前,我自会出来。”

我爹娘连声答应。

我被高烧和胡话折磨得筋疲力尽,后半夜烧稍微退下去些,昏昏沉沉睡着了。但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脸上拂来拂去。

第二天,我是在虚弱和口渴中醒来的。身上里衣湿透了,黏糊糊的,但那股要命的冷热交替似乎暂时消停了。我娘红着眼圈给我喂水,说我昨晚吓死人了。我问王先生呢,我娘说天没亮就走了,留下三包黑乎乎的药末,让我每天正午用黄酒冲服一包。

“王先生还说,”我娘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余悸,“让你白天太阳好的时候,多去院子里坐坐,别老闷在屋里。要是……要是觉得额头发痒,或者眼前有什么影子晃,就用手使劲拍三下左肩膀,别回头。”

我听得心里发毛。

吃了王先生的药,当天平安无事。我以为病好了。可第二天正午,我刚在院子里坐了没多久,日头明明暖洋洋的,那股熟悉的、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又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爬了上来!

比第一次更猛烈!我尖叫着往屋里跑,被我爹一把抱住,塞进被窝。依旧是先冷后烧,折腾得天昏地暗。等我从高烧的混沌中稍微清醒一点,挣扎着要水喝时,我娘端着水碗过来,眼睛却突然直勾勾盯着我的脸,手一抖,碗差点掉在地上。

“咋……咋了娘?”我虚弱地问。

我娘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额头,声音发颤:“数……数字……‘六’……”

我爹赶紧凑过来看,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拿来我娘梳头用的、背面能照人的水银模糊的圆镜,递到我眼前。

我费力地抬眼看去。镜子里是我烧得通红、汗涔涔的脸。而在我的眉心偏上一点的额头皮肤下,隐约的,真的透着一个淡淡的、青灰色的、歪扭的字符——不是墨水写的,更像是皮下的淤青或者血管形成的痕迹,但轮廓分明,就是一个“六”!

一股寒意,比打摆子的寒意更甚,瞬间窜遍我全身!

“”!阎王数日子!是真的!

我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我爹一把搂住我,拍着我的背,沉声道:“别怕!有王先生在!他既然开了头,就一定能收住!”

然而,王先生的药似乎只能缓解,无法根除。第三天,正午,“五”出现了。第四天,“四”。那青灰色的数字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刺眼。它像一道催命符,烙在我额头上,也烙在全家人心上。我爹娘眼瞅着憔悴下去,家里笼罩着绝望的气氛。

村里其他几个得病的孩子家,情况也差不多。都请王先生看过,都拿了药,但额头上的数字依旧在倒数。有个比我还小两岁的丫头,在数字变成“三”的那天晚上,高烧没再退下去,天快亮时没了气息。村里一片愁云惨雾,关于“”是瘟神过境、专收童男童女的传言甚嚣尘上。

第五天,我额头上的“三”清晰得像是用最淡的墨笔画上去的。我烧得越来越糊涂,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朦胧中,我听见我爹和我娘在外间压低了声音争吵。

我娘带着哭腔:“……再去请王先生想想办法啊!不能眼睁睁看着娃……”

我爹烦躁地打断:“请了!他说这是‘瘟根’太深,寻常‘收’法不管用了!得用‘换’的!”

“换?拿啥换?”我娘惊问。

我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我娘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是压抑的抽泣声。

那天晚上,王先生又来了,比上次更沉默,脸色在油灯下青白得吓人。他没进我屋,只在外间跟我爹低声说了很久。临走前,他留下一个用黄裱纸折成的三角形符包,和一撮用红绳缠着的、干枯蜷曲的、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爪子。

“子时,给孩子戴上。你们俩,”他指指我爹娘,“按我白天说的准备。丑时,听到三声猫头鹰叫,就动手。记住,心要诚,手要稳,别出差错。成败……就看这一回了。”

王先生走后,家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在灶房忙活。我爹蹲在门口,闷头抽了一袋又一袋旱烟。

子时,我娘把那个冰冷的三角形符包塞进我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又把那截干枯的爪子用红绳系在我脚踝上。那爪子碰到皮肤,一股阴寒直往上窜。

丑时到了。

万籁俱寂。远处,真的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咕——喵——”“咕——喵——”“咕——喵——”三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悠长,在黑夜里传出去老远。

我爹和我娘对视一眼,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爹起身,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白天晒过的、此时已经冰凉的井水。我娘则端出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捣成糊状的、黑红黑红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类似铁锈和草药混合的腥气。

他们走到我炕前。我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两个高大的黑影笼罩着我。

我爹一手扶起我,一手将那瓢凉井水,从我头顶缓缓浇下!

冰水激得我一哆嗦,短暂的清醒中,我看见我娘用一把小刷子,蘸着碗里那黑红的糊糊,在我额头那个青灰色的“三”字上,小心翼翼地涂盖着。

一边涂,我娘一边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反复念叨着:“童子替,童子身,灾殃晦气离我门……童子替,童子身,灾殃晦气离我门……”

那黑红的糊糊盖在额头,先是冰凉,紧接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皮肤被灼烧。我难受地想挣扎,却被我爹牢牢按住。

涂了好几遍,直到那青灰色的“三”被完全遮盖住,变成一个暗红色的凸起疤痕。我娘放下碗,和我爹一起,将那个三角形符包从我怀里取出,又解开我脚踝上系着干枯爪子的红绳。

我爹拿着符包和红绳爪子,走到外间堂屋。堂屋正中的地上,不知何时摆了一个小小的、用秸秆扎成的粗糙人形,穿着我一件旧衣服剪下的布片。人形面前,摆着一碗清水,一碗生米。

我爹将符包塞进秸秆人怀里,用红绳把干枯爪子绑在它“脚”上。然后,他和我娘对着那秸秆小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我娘又哭着念叨:“替身娃娃,替我儿,灾病全收莫停留……一路好走莫回头……”

做完这一切,我爹抱起那个秸秆小人,推开堂屋门,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我娘瘫坐在炕沿,搂着我,浑身发抖。

我不知道我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时,天色已近黎明,浑身沾着露水和泥土,脸色苍白得像鬼,手里空空的。他看了一眼昏睡的我,额头上那个暗红的疤,似乎颜色淡了一些。

说来也怪,从那晚之后,我竟然再没有打摆子。额头那暗红的疤,过了七八天,慢慢脱落,留下一个淡淡的粉色印子,依稀还能看出点“三”的轮廓,但已经不再有那青灰色的诡异感觉了。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村里其他几个得病的孩子,有两家也用了类似的“换替身”法子,孩子侥幸活了下来,但家里都病了一场,或破了大财。还有一家舍不得,或者不信,孩子最终没熬过去。

王先生在事情平息后不久,就搬走了,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泄露天机太多,遭了反噬;也有人说他用的“换替身”法子太损阴德,待不下去了。

我病好后,对我爹那晚的去向和所作所为充满恐惧和好奇。有一次我壮着胆子问他,到底把那个秸秆小人弄哪儿去了。

我爹正在编筐,手猛地一顿,锋利的竹篾子划破了他的手指,血珠一下子涌出来。他盯着那血珠看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村西头……老坟圈子边上……挖了个坑……埋了。”

“那……那符和爪子……”

“一起埋了。”我爹打断我,眼神变得严厉而疲惫,“这事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对谁都不要提!记住,你的命,是‘换’回来的。以后行事,多积德,少作孽。”

我不敢再问。但那个被埋在老坟圈子边上的、带着符包和干枯爪子的秸秆小人,却成了我童年最深的梦魇。我总觉得,是我把灾病“换”给了它,让它代替我,在冰冷黑暗的地下,承受那“”的折磨。

多年以后,我离开家乡,读书工作。额头上那个淡粉色的印记早已消失无踪。我以为那段恐怖的记忆已经褪色。

直到去年,我带着五岁的儿子回老家过年。儿子调皮,在村里疯跑,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个脏兮兮的、用秸秆胡乱扎成的小人,只有巴掌大,已经朽烂了一半,身上还缠着一截褪色发黑的破布条,和一丝几乎要断掉的、暗红色的旧绳头。

儿子举着它,兴奋地跑向我:“爸爸你看!我捡的娃娃!”

我目光落在那秸秆小人身上,那粗糙的做工,那缠着的破布条颜色……一股熟悉的、冰彻骨髓的寒意,瞬间从我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想起王先生留下的干枯爪子,想起我爹埋掉的那个“替身”!

我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东西,手指触碰到那潮湿腐朽的秸秆和冰冷的破布时,仿佛有一股微弱的、充满怨念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了上来!

儿子被我吓到了,哇一声哭起来。

我却顾不上了,死死盯着手里这个从泥土深处被翻掘出来的、不成形的小玩意。老坟圈子……村西头……这么多年了,雨水冲刷,野狗扒挠……它怎么会被我儿子捡到?

是巧合?

还是……那个当年被埋下去的“替身”,那场被强行“换”走的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依然没有消散,依然在寻找着它的“正主”?

或者,是在提醒我,有些债,有些“换”来的命,终究是要还的?

我看着儿子天真又委屈的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当年那青灰色的倒计时数字,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而这一次,它对准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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